第六章 沉璧:不恨
终于,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撬开木箱,一沓哥舒玄找了很久的信件就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盛放着。 箱子收好,连同榻上的阿伊一把捞起来,随身携带的一柄小刀横在了阿伊的脖颈上。 “等我安全回到牙帐,我自然会把阿伊还回去。谁敢再上前一步,阿伊就保不住了。” 哥舒玄一手抱着箱子,一手环着阿伊的脖子将她一路拖拽到众人面前。 没有人敢拦。 抛开出身高贵,阿伊在葛逻禄部,原本就是形容天女的存在。更是她把葛逻禄部的希望生生推到他们面前,在葛逻禄部享有无上的威望。 至少现在,没人敢明着跳出去想让阿伊死。 马车已在营寨之外等候,哥舒玄沉眸盯着虎视眈眈将他团团包围的葛逻禄人。趁各位跃跃欲试却又没一个敢动的刹那,飞快地抱着阿伊跳上马车。 人潮涌了上来。 哥舒玄扬声厉喝。 “走!” 歪歪扭扭的马车从人群中闯出一条颠簸的路,哥舒玄坐在车厢里,一手护着已经昏迷的阿伊,一手撩开车帘向后张望。 确实有不少兵士准备骑马来追,但被人拦了下来。 紧接着,气还没喘匀,嗖嗖的箭雨从背后扑了上来,哥舒玄坐在车厢里宛如听见风声在身后长鸣。 但隔得太远,羽箭射出倒像是变成了徒有其表的震慑。没有后劲的箭最多碰上马车轮,发出“当”的一声,一头扎在地上,偶尔扎上木板的,也无法穿过厚厚的车厢壁。 呵! 哥舒玄捋了捋头发。 看来这葛逻禄中想要阿伊死的,也不在少数。 哥舒玄的马车在一望无际的天山北麓草原上奔驰。从北方而来的湿润的风给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带来了生命的希望,这片茂密的草原养育了葛逻禄人,也将他们置于烟熏火燎的炭烤之中。 过多的恩赐往往成了负担,天生占据优势的人往往难以理解常人死命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痛苦,却只有等到温柔乡最美丽的锁链勒住他的脖颈,才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每一个人,都将为自己拥有的东西付出代价。 他正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个最符合他此刻所想的人,就这么出现他行进的道路上。 “哥舒大人,还请留步。” 字正腔圆的汉语,能让在西突的土地上听惯了叽哩哇啦西突语的哥舒玄,刹那间梦回最初的起点。 是他,阿史那训。 哥舒玄从马车上下来,玄色的衣衫在风中涌起波浪。他远远望向骑马的人,余光微微扫过周遭。数十人的马队,人人手持弯刀,将他的马车牢牢包围住。 不由苦笑。 别说自己一个人,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什儿,就算十个哥舒玄在这儿,也打不过。 “既然训特勤要护送我回牙帐,那边头前带路,请吧。” 阿史那训骑在马上,哭笑不得。 “别装傻了。” 他扬鞭指向哥舒玄。 “我就是来杀你的,罪臣哥舒玄私通葛逻禄部意图造反。此时此刻依旧与背叛可汗的炽俟阿伊厮混在一起,此罪昭彰,凡过我突厥境内,人人得而诛之。” 确实没想到自己会栽在阿史那训手上。算是为自己当年嘲讽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没用王爷 罢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大仇已报,萧靖李从俪夫妇丧命于他的手下,萧家百年望族的名声被他亲手毁了。 十余年的恨酿成了毒,酿成了苦,他日日夜夜饮鸩止渴,早把心头的病刻进了骨头里,时时刻刻发作不得安息。 哥舒玄的刀横在炽俟阿伊的脖颈上,毛茸茸狐裘中的女人了无生气地垂着脑袋。 阿史那训摊手。 “无所谓,你杀了她吧,你杀了她,我就彻底清白了。不再会有人指证我与葛逻禄部互相串通,也不会有人再怀疑我与葛逻禄部的关系。” 是这个道理。 哥舒玄比所有人都清楚。当他将刀架在阿伊脖子上的时候,阿史那训只会拍手叫好,顺便再要求他勒得再重一些。 阿史那训是冲着他们两条命来的。 那就把阿伊留下来给他们自己争吧,哥舒玄把怀中的女人松开,安安稳稳地放在车轮边靠着。
有时候他也觉得阿伊挺可怜的,从她第一次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就基本猜到了这个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可惜,可惜她真以为自己能cao控时局。 只不过所有的人都是被时局摆弄的棋子,当时当下所做的最好选择,也不过是为今后的覆灭埋下的伏笔罢了。 那头已经沉默了太久,阿史那训以为他是在想说辞,便也针锋相对地回击道。 “你放心,也不会查到我头上。” 骑在马上的人胸有成竹。 “你早就把十部落,哦不对,八部落首领得罪透了。尤其是咄陆五啜,他们深受葛逻禄其害,早就屡次向可汗谏言,杀了私通葛逻禄部的你。只要你出现在咄陆五部的地盘上,就没人不想杀你—— “没有人相信是我动的手,他们只会把这一切都算在咄陆五部头上。但是,” 李世训本来想喊“萧岩”这个名字,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是阿史那燕如和萧靖的孩子吧?” 阿史那燕如。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母亲的名字。 那个久违的字眼让他的心头跳了跳。 看她的表情十有八九是的了,阿史那训对着这个不知道算自己兄长还是弟弟的人心领神会。 随之而来就是另一个问题—— “那你为何从来不对可汗言明。阿史那燕如之子的身份,远比一个哥舒部的首领更得他的信任。如果你想要在牙帐中施展抱负,只要对他陈明你是……” “阿史那燕如之子?” 哥舒玄反问。 却是他一次如此完整地用汉语说起母亲的名字,他从小被教育,父母之讳必须避开。萧靖的名字他从来不避。 唯有自己母亲的名字,却是提也不敢提。 “这福气给你,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笑着说起自己这引以为傲的身世吧。” “李世训!” 两人正在僵持的当口,一声高旷而尖锐的女声,伴随着咿咿呀呀的车轴摩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