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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舒娘

    从秦岭北坡下山抵长安,又沿着渭水一路南下至华州华阴县,这条路,对于李若昭而言,并不熟悉。

    沿途并不是什么好风光,深秋十月底的风已经让这个病弱的药罐子吃不消了。雪澜把窗帘拉得紧紧的,穿过尘土飞扬灰蒙蒙的,正午的阳光未曾刺破层云,风声伴随着沿途的哀嚎与呜咽,一时半会竟不知谁是真谁是假。

    行至华阴县域,渭水平原没什么高山,只有看上去荒疏的平原紧紧依靠着河流延伸。官道被荒草簇拥得逼仄,马车在挤得歪歪扭扭的泥土地上左支右绌,行得笨拙而拘谨。

    “真的在这儿吗?”

    若昭最后还是忍不住拉开车窗帘向外看,没有人烟。又或者说,半人高的连绵荒草淹没了所有人烟的可能。

    “消息就说是在这儿的。”雪澜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凝眸看着窗外,“消息就说很意外。看来是真的。”

    荒草路的尽头是一个小村落,马车刚停在村门口,一群衣衫破败的孩童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去拍那架咿咿呀呀马车,还有一群更瘦小的,挤不上,哇哇地在后面乱叫着给伙伴助威。

    雪澜跳下车,一边把那些撒野的孩子从马车上扒下来,一边抱着干粮袋向那些小孩儿递了些饼。有大孩子长得足有雪澜那么高,但瘦得厉害,深秋十月蹭破的胳膊肘冻得红红的。

    那孩子扑上来,直接把雪澜怀中一大兜子的白馍夺了过去。

    “诶!”

    突然被抢了干粮袋子,雪澜追之不及,又不敢把马车连同车上的若昭单独留在这里,左右拿不定注意。

    周围的孩子一阵嬉笑,撒开脚丫子就追着那抱着一兜馍的孩子头跑,踢破了的鞋子露出撞得脏兮兮的大拇指。

    终于从小孩子扒车的围困中出来,若昭撩开车帘,向雪澜吩咐道:

    “给他们吧,我们还有正事。”

    马车继续向前,好在这村里的小孩子全去抢那兜白馍,接下来倒是一切顺利。村中的路不好走,几乎没有青壮年,偶尔能看见干瘦的老翁老妇坐在门口。好像在晒太阳,只瞪着一双瘦出来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眼睛周围是纵横曲折的深纹,像是用好几百年的树干一刀刀刻出来又放在太阳下晒了个通透的老根雕。

    看得雪澜有点害怕,她尽量不看两边,拽着缰绳让马车跑得飞快,最终停在村子深处一处毫无烟火气的院子前。

    院子拉开了细细的一条缝,没关门。家中没有男人,只有一个老妇人正在抱起比人还高的柴火,慢慢地踱着步,半拖半挪地堆到院子角落的柴薪堆上。

    若昭被雪澜从马车上抬下来,坐在院子门口,把那抱柴的老妇人歪着脑袋端详许久。

    “听说你叫舒娘?”

    用“娘”这个词称呼面前的老妪实在是过分年轻。从背影上看,这老妪似乎还有着一股子直挺挺的气度。只是身体步伐看上去着实孱弱了些,一步一歪的,风中残烛似的,下一刻就要被十月最后的秋风吹灭了。

    那老妪听到动静,抱着柴火暂时还不敢松手,只是偷偷低头转过眸子打量。

    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熟悉的身影。

    “是你?”

    一转身,老妪松弛下垂的肌肤在脸上扯出一道道的皱纹。纹理也是细密的,比那画院中的工笔画师还研磨得精致。

    但人是会骤然老去的,细密的纹理暴露面前这人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抑制不住下垂的肌理,则无可避免了显示出了某种老态。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若昭微微颔首示意雪澜出去把院门关好,转头向着那老妇人道,“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真不敢相信,村中抱柴取薪的老妇人,竟然会是曾经在朝中翻云覆雨的——”

    她顿了顿,说出了三个与这个村落看似毫无关系的字。

    “陈太后。”

    确实是曾经高居寿康宫染指朝政的当朝太后陈瑾纾。

    那老妪没有反驳,既然是故人,也不必再掩饰下去。她索性把柴火放在地上一扔,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突然撕下畏畏缩缩的面具,冲着李若昭冷笑。

    “人人都落井下石,你也来踩一脚?”

    若昭也笑,歪着脑袋笑眯眯的。

    “母后忘了,我这人缺德,最喜欢干这样的事。”

    环顾四周破败的院子,通风采光实在是纯天然的良好,她朝着那捆被仍在地上的干柴努努嘴。

    “不说说吗?再怎么说你也是当朝太后,华阴陈氏无可撼动的女主人,再怎么说,也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

    似乎是触及到她的逆鳞,原本还能勉强平静的脸突然露出狰狞的神色。她把沾了柴屑的手放在衣摆蹭干净,一步一步向李若昭逼近。

    “你与李世默串谋窃取朝政,纵容东南商人逃税,毒杀当朝陛下,不做抵抗便向西突人称臣投降。如果不是西突人在长安烧杀戮虐,我又怎么会沦落至这地步。你们才是真正的李唐皇室的败类,天下百姓的罪人。”

    “笑话!”

    若昭也扬声,她坐在轮椅上扬眸直直刺向陈太后,病弱药罐子的身体难得爆发出足以和陈太后相抗衡的中气。

    “谁告诉你当朝陛下死于毒杀?谁和你说我们从未抵抗?关中西北防线溃败归根到底是谁的原因?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镇守西北的铜墙铁壁薛将军是怎么没的?是谁的所作所为让西北将士寒心?是谁龟缩在纸醉金迷的长安皇宫里搬弄朝政,是谁勾结内侍党同伐异,如蠹虫把整个长安朝廷掏得一干二净?”

    若昭厉声道。

    “我今日来找你,并不关心你的死活。我想问你两件事,其一,陈家其他人去哪儿了?”

    陈家人……

    彼时西突攻进长安,李世默给宫里人留出了三日的逃生之机。毫无兵权的枢密使王朝贵跑了,还有躲在寿康宫的陈太后也趁机从宫里逃了出去,先躲到陈瑜民家中暂时栖身。

    然而,随着长安城愈发动乱,陈瑜民举家撤离长安,沿渭水向东逃回了华阴县。

    但是,华阴县也乱,凭着陈家在华阴的名望,依旧不能解决华阴县百姓的生计,声望一落千丈。在陈家名下的地产干活儿的佃户也逃的逃死的死,本就断了生计的华阴陈氏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就在陈家内外交困之际,陈瑜民和陈太后积累了多年的矛盾也终于爆发,陈太后历数陈瑜民此前在朝政中干的蠢事,骂他陈家的败类。陈瑜民更干脆,直接唆使府里人给陈太后断了生计来源,意图把陈太后从陈家赶出去。

    陈太后嫁给先帝静帝已有四十多年,四十年来她经营的重心始终在朝堂。直到那时才发现,几十年过去了,她在陈家已无势力可声援。

    走就走,当时陈太后还分外自信,过去的几十年间,陈家在朝堂上的立足于发展皆仰仗在宫中的陈太后,她就不信还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然而,一个月之内她跑遍了陈家在华州的各支脉,竟无一家愿意收留,人人都说自身难保,管不了这个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陈太后。

    虽然一切很不可思议,但又确乎是真真切切发生了。一朝太后沦为村中老妪,而那些依靠陈太后攀龙附凤的,所尊奉吹捧的,也只是一个太后的名号而已。

    陈瑾纾咬牙切齿道:“陈家人死绝了。”

    当然不是,只是陈家人不要她了而已,若昭继续问她。

    “陈瑜民还在华阴对吧?不打算离开关中?”

    陈太后反问:“为什么要离开关中?”

    也是。若昭反应过来,陈家起家就在关中,陈家的兴盛就是伴随着李唐皇室的关陇本位,陈家的一切都在关中。陈瑜民在关东毫无势力根据地可言,他只能在关中。

    那无所谓了,只要陈家在关中,天师道的人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陈瑜民。天师道想要在关中快速立足,不可能不寻求关中世家大族的支持。

    确定这一点后,若昭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只怕在世的,这个问题我只能问你。”

    再一次回到当年,难免会有些不安。若昭吸了吸鼻子,十月深秋的冷风猛地灌进了鼻腔。

    “我想知道,当年我的腿,到底是怎么残的?”

    没想到李若昭居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陈太后显然有些意外,她挑了挑眉。

    “你以为?”

    “李若旻告诉我,是我年幼时你下毒,想置你meimei的孩子于死地。太医院抢救了,但捡回了一条命,没捡回一双腿。这是真的吗?”

    她那个心思比鬼多,就没一个放在正事上的儿子这样说也不奇怪。站着有些辛苦,陈瑾纾挪了挪步子,在一捆干柴边找了空地坐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你既然问了,那就说明,你怀疑这个说法。”

    “当然。”李若昭故作轻松地笑笑,“李若旻不是傻子,这些年他一直在利用我来抗衡你,自然会想方设法加重我对你的仇恨。但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我的病弱之苦,离不开他的很多小动作。”

    比如,灯芯草。在她十四岁之前,李若旻一直在她的药物中添加灯芯草,那是害她寒弱之症愈来愈重的根源。

    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了,有点她华阴陈家儿女的风采,陈太后难得有些满意。

    “如果我说,当年那个毒,是他下的,你信吗?”

    若昭挑挑眉,显得并不意外。

    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就容易累。陈瑾纾坐在柴堆边,慢条斯理地回忆着当年的是是非非。

    “你想,是你的出生害死了你的母亲,也害死了他的心上人。实不相瞒,当时的他像疯了一样想要弄死你。他对你的恨意,不比我对你的少。归根到底,我们俩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仇,如果你不扶持李世默害死李世谦的话,我们本来就是同一阵营中的人,我们都是华阴陈氏的女儿。”

    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只是陈太后其人,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亲疏有别,年幼时挨过的打,关过的小黑屋,都成了李若旻可以挑拨离间的契机。

    而她偏偏生出了其他女儿没有的鸿鹄志,抛开种种机缘巧合,抛开种种偶然与必然交错的结果,对权势的渴望和对国泰民安的向往早就注定她们站在对立的两岸,将她们的人生判然划成殊途。

    “但是,当我告诉你,你的这双废腿是李若旻害的,你又该怎么对李世默交代呢?你是他的心上人吧?李若旻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陈瑾纾啧啧,“他们父子俩啊,栽在女人手里的方式都一样。”

    “他不必知道这些。”若昭沉声打断她的话。“再说了,我既然连李若旻的话都不信,自然也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丧家之犬的话。就当我听了另一个故事吧。”

    若昭费力地把自己的轮椅推转过身,“我想问你的话问完了,今后我们只怕也不会再见面。保重。”

    “那你又该如何面对李世默呢!”陈瑾纾坐在她身后突然扬声,“他也是你的心上人吧?是他的亲生父亲害得你……”

    “如果我说卫皇后是我害死的,是我唆使卫茂良出兵最后杀了李世谦的呢?”

    若昭突然回头,一记眼刀杀来,随之而来的声音更冷。

    陈瑾纾坐在柴堆边,因为吃惊而嘴巴微微张圆。怔忡许久才吐出一句:

    “你终于承认了?”

    这还真信了,从某种程度上,陈太后居然还有些……真性情?

    “这样彼此互捅刀子毫无意义。不要拘泥于暂时的恩怨,人要向前看,母后。或者称呼你为,舒娘。”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陈瑾纾忽抄起手边的砍柴刀,蹒跚的老妪两步奔到李若昭面前。

    “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如今我沦为丧家之犬,能和你心平气和说话已是给足了你的面子。”

    一把柴刀已经直逼李若昭面门而来、

    “我虽年过花甲,但你现在落单,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还是手到擒来。”

    “你耗尽毕生的心血,就扶持了一个废物皇帝,还有废物太子?那你可真的是废物。如果为了证明你不那么废物——”

    李若昭仰首,余光觑了一眼横在她脖颈边钝刀。

    “请便?”

    陈瑾纾死死盯着她不说话。

    不说话就轮到李若昭来说。她仰首看着那个已经近乎半疯癫的老妇人,宛如俯瞰众生地嘲弄笑笑。

    “你作为谋者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但对于我而言,今后的痛苦才刚刚开始。我把你害到这个地步,我猜你一定想看着我活着受罪。你杀了我,无非是替我解脱了,我再也不用管这些是是非非,比你还要快活地,解脱了。我谢谢你。”

    陈瑾纾把刀丢了出去。

    李若昭从那间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给高远湛蓝的天空覆上一层璀璨的锦缎,霞光在天边烧着,烧起一圈烫金色的卷边。

    雪澜等在门口,她上前一步,怯怯地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

    “殿下……”

    李若昭顺着雪澜的目光看去,也就看见了,适才与陈太后对话中的主角,正坐在马车前,拽着马车的缰绳,似乎在等她。

    李世默远远地向李若昭颔首。

    “上车吧。”

    他不是应该在山下巡营吗?

    他怎么会在这儿?

    那刚才她与陈瑾纾的对话,他又听进去了多少?

    没有等她问出口,李世默的雪澜很快把她轮椅抬上马车。“吁”的一声长鸣,深秋荒疏的小村落被抛在身后,凝成山丘与长河环抱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

    马车一路向西,追逐着将沉欲沉晚霞。原野上恣意生长的荒草在深秋的晚风中摇曳,簌簌的枯黄色染得发红,此起彼伏的波浪中,寂静得像是一幅画。

    日头在西南,闪过最后一丝光亮。然后,沉入群峰连绵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