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左丘老总
十月初十。 夜。 六扇门总指挥司。 初冬，小雪，天地苍茫。 左丘唯我负手木立门前，透过雕花的红木屋门向外看去。 雪虽落的急，登门贺寿的宾客却依旧络绎不绝，半个时辰之内，至少又来了一百八十人，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和各门各派之中的重要人物。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夜，便是六扇门总捕头，左丘唯我的六十大寿。 左丘唯我穿的很朴素，好像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老翁。 一身墨蓝色的棉袄上面七七八八的打着很多补丁，裤子是穿了好几年的破旧棉裤，膝盖、脚踝处早磨破，钻出了棉絮。脚下是一双褐色牛皮短靴，廉价、劣质。若不是因为今日的寿宴，他或许连这双新靴都不会添置，依旧穿着那双早已不知缝补过多少次的旧靴。 从他第一天开始当捕快开始，就穿着那双靴。 现在，他已做了整整四十三年的捕快。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干捕快的材料，左丘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生经历大小战役八百六十八场，不知抓捕了多少凶恶、狡诈的罪犯，也不知在勾魂使者的手中死里逃生了多少次。他一生战绩彪炳，对六扇门门的贡献更是空前绝后的。自从左丘唯我座上六扇门老总的位置，京城治安良好，那些凶恶的罪犯们好像同时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只只，只敢藏着躲着的受惊野猫。 昨日，左丘唯我刚刚卸下了六扇门总捕头的担子，他老了，六十岁对于一个捕头来说早已是迟暮之年。 今天，是个好日子。 左丘唯我戎马一生，惩jian除恶，赢得了整个江湖的尊敬，今夜寿辰之后，他就可以退隐江湖，好好的享几年清福了。 可是，就在他退休的前一天抓了一个人，或许，是他这一生亲手抓的最后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作沙漫天。 天鹰帮的沙漫天。 左丘唯我在位的十几年里，各路黑道强人，绿林好汉无不休养生息，收敛恶行，谁都不愿犯在他手里，在他们眼中左丘唯我简直是所有黑道九城十二寨强人们的克星。 除了，天鹰帮。 天鹰帮崛起于五年前，行事作风歹毒狠辣，令人闻风丧胆。就连黑道之中九城十二寨对他们的猖狂行为也是敢怒不敢言。 左丘唯我曾两次亲临剿灭，皆无功而返。 从此，天鹰帮和六扇门的梁子就结下了。 左丘唯我和黄沙十二煞的梁子也结下了。 黄沙十二煞不是十二个人，而是一个人，没有多少人见过他。据说，见过他的人都觉得好像同一时间见到了十二个人。 左丘唯我也没有见过黄沙十二煞，他却很想见见这个人，很想见见统领天鹰帮的帮主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或许，今夜这两个命中的死对头就能见面。 就在沙漫天入狱后的一个时辰，黑道便传出了风声，十月初十，黄沙十二煞率天鹰帮亲临，必将从六扇门的死牢之中救出他的弟弟沙漫天。 等待。 左丘唯我在等待，他的面容安详，神色平静，他早已习惯了等待。 抓捕罪犯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可在那之前，谁都不知道要经过一段多么漫长的等待。 他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藏边昆仑山绝顶，水米未进苦等三天，等到手脚冻僵，血液凝固，心跳停止，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当“藏边大盗”裘立雪出现的时候，他立刻如猎豹般平地掠起，三招之内将裘立雪制伏，又将他从远在万里之外的藏边带回了六扇门归案。 这件事情震惊了朝野，江湖豪杰们也无一不对其拜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能趋势一个人在如此绝境之下继续等下去。左丘唯我做到了，他的名字从此就像神话一样传颂于江湖，他做到了人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崔冲站在他身后，站在阴影里，就像他的影子。 他已习惯这样站着，也已习惯做一道影子。很多时候，他都很觉得自己很幸运，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左丘唯我的影子。 崔冲是一个年轻人，年轻有为，半月前他的官服上还只是绣着八朵黑丝银蕊的牡丹。 如今，已经是九朵，九花神捕。 “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左丘唯我问崔冲。 “三个。”崔冲道。 左丘唯我眉心紧锁，眼角的皱纹好像也多了许多。 他已很久没有皱眉，天下似乎已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皱眉。 现在，他的眉心却皱的很紧，两条剑眉仿佛本来就是长在一起的。 一件本来需要上百人才能完成的事情，却只来了三个人，可想而知，这三个人是什么角色。 “谁？”左丘唯我道。 “第一个人是‘大漠判官’黄沙万里。”崔冲道。 “他带了几把刀？”左丘唯我道。 “两把。”崔冲道。 左丘唯我沉默。 “大漠判官”黄沙万里是天鹰帮第三把交椅，传言，他的武功已不在黄沙十二煞之下。他掌中的一把快刀如黄沙一般变幻莫测，曾一夜斩杀一千两百十八人，屠了飞虎寨上下，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听过黄沙万里的人一定听过他的刀，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有两把刀。他所练的是本就是双刀的功夫，只是，他纵横黑道至今，从来都只用一把刀，好像世上更本没有人值得他的双刀同时出鞘。 今日，他来了，他的刀也来了。 一个人，两把刀。 “另外两个是谁？”左丘唯我道。 “天下第二。”崔冲道。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左丘唯我已在苦笑，现在，他在叹气：“哪个‘天下第二’？” “只有一个天下第二。”崔冲道。 左丘唯我摇头，天下只有一个天下，自然也只有一个天下第二。 对天下第二来说，他的天下却不是天上地下，而是他所从事的职业，在他所从事的职业中排行第二。 杀手。 一个古老的职业。 从古至今，谁也没有为这个职业排过名次，因为，没有人知道天下到底存在着多少杀手。 天下第二却总是觉得自己排行第二，天下排行第二的杀手。 他出道的时候，很多人不服，认为他凭什么说自己排行第二。 他说： ——“你们不服可以称第一。” 很多人这样做了，后来，都死了。 死在天下第二的手里。 从此以后，天下好像只有第二，没有第一。 若有第一，第二还是第二，第一却可能是个死人。 “没想到，他也来了。”左丘唯我道。 “他本就是一个杀手，只要是杀手一定有价码。”崔冲道。 黄沙十二煞从来不缺钱，所以，天下第二就来了。 “最后一个是谁？”左丘唯我道。 “不知道。”崔冲道。 “不知道？”左丘唯我诧异道。 崔冲沉默，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 左丘唯我沉默，他从来不会怀疑崔冲的能力。 这个年轻人早已拥有超越他年纪的冷静与能力。他不仅武功不俗，办案效率，头脑聪明，行动能力强。而且，打探、潜伏也是六扇门所有捕快之中数一数二的。 那个人一定到了京城，只要他到了京城，就没有崔冲打探不到的事情。 任何事情都有意外，那个人却偏偏就是这个例外。 “没有人知道黄沙十二煞派出的第三个人是谁，这几日来到京城的外来人士没有一个是我不知道的，可是，除了黄沙漫天和天下第二之外，我没有发现第三个可疑的人物。”崔冲道。 他说话很平静，好像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时候都同样平静。多年来的捕快生涯，早已将他锻炼成一个随时随地都保持冷静和头脑的人。 崔冲继续道：“虽然我还没有查出第三个人是谁，可我知道他一定是三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黄沙漫天和天下第二只是幌子，只是掩护，他才是最后的杀招。” “你认为天下有没有一个人值得黄沙漫天和天下第二这样的人为他打幌子做掩护？”左丘唯我道。 崔冲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有，可我却想不到。” 意想不到的人，往往就是那么最危险的人。 左丘唯我轻叹，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一刻，他好像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再也没有十几年前那样的雄心和果敢。 岁月催人老，是否是老去的年华已让他变的懦弱？ 肩上的荣誉和名声，是否已让他不敢再豁出性命去拼？ 雪落无声，这样的问题就像雪落到地上，没有回响，没有答案。 “还有一个人。”崔冲忽道。 “谁？”左丘唯我道。 “一个醉鬼。”崔冲道。 “醉鬼会不会劫狱？”左丘唯我道。 崔冲沉默。 “醉鬼会不会杀人？”左丘唯我道。 崔冲苦笑。 “现在，我倒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醉鬼能让你说不出话来。”左丘唯我道。 “他是上月初八到的京城，好像是霍尊的朋友。”崔冲道。 “霍尊已经死了。”左丘唯我道。 “可是，他却没有离开京城，每日不是在客栈睡觉，就是在喝酒。”崔冲道。 “看来，真的是个醉鬼。”左丘唯我苦笑。 “可是，这个人唯独今日没有喝酒，而且，来了这里。”崔冲道。 “你是说现在他就在外面？”左丘唯我道。 崔冲点头道：“是，半个时辰之前来的。” “你认为他就是那第三个人？”左丘唯我道。 崔冲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凛冽的目光：“可能是，也可能是第四个人。” 左丘唯我不再说话，目光仿佛和门外的飞雪一般，飞旋，飘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