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朝局
若是柳明在这里听到这声呼喊,必然会吓得跳起来,因为那位洁身自爱,躬亲节俭自称“文老”的老者,就是被后世认为高风亮节的范文正公范仲淹。 听到众人恭敬的称呼,范仲淹抚须一笑:“老朽已为布衣,让诸位大人在此久等,实为惭愧。” 众人连忙推不敢。 “老师不知在岳州过得如何?”富弼关心道,“这岳州的气候时好时坏。学生实在是颇为担忧。这岳州知州吴文涛与我乃是同年,我可以打打招呼。” 范仲淹神色淡然,大气道:“我本布衣,三十年前赶考,也是白粥咸菜。怎么?做了几年官,这白粥咸菜便吃不得了?这茅草屋也住不得了?” 富弼认真道:“老师乃是社稷之栋梁,平时需注意身体。如若有什么意外,我等身为学生,必然自责而死。” 范仲淹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风淡云轻道:“言重了。如今,老夫也是行将入土的朽木,不值得一提。” “范公万不可有此心啊。”中书舍人蔡襄道,“庆历新政,范公与富公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项举措,实在是惠及民生与朝廷。官家在上朝时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对范公的思念之情。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等到这阵风头过去,朝廷必将起复范公。” 众人纷纷称是道。 范仲淹叹了口气,想起了什么,问富弼:“今日匆忙叫我前来,是何事?” 富弼眼神黯淡,道,“老师,欧阳公也被黜落了。” “啊?欧阳修他?”范仲淹神情意外至极。 在座众人皆沉默不语,大家都知范公与欧阳公一直是政坛上的盟友,两人都以清廉高洁之风称颂于朝野上下。 富弼拢着袖子,解释道:“自从老师被贬,欧阳公一直上书言事,要求继续改革,将老师您提倡的几项改革措施落实到位。结果,受到枢密使庞大人的驳斥,在他的建议下,官家将欧阳公贬谪至沧州。” “又是那个庞籍?”范仲淹表情悲愤不已,“我与他本有芥蒂,这次被贬,我也认了。可是,他竟然cao纵朝野上下,对欧阳修下手!欧阳修为人品行高洁,才华横溢。此时西夏与我大宋互有战事,朝廷当是用人之际。将这些清流全部贬谪,是社稷之损失啊。” 讲到此,范仲淹难掩失望悲愤之情。 富弼叹了口气,亲自为恩师沏茶,激情昂扬道,“老师,那庞籍仗着曾经与皇后家有世交,飞扬跋扈。现在老师您被贬,他更是有恃无恐。朝野上下,早就不满了。我等星夜奔驰,来到岳州,也是想联名上书,发动御史弹劾他。” 另外一位翰林学士也接口道:“是的,范公。我们这次联合了七八位大臣,想联名上书。另外,就是恳请您也上书一封,加重这次弹劾的力度和分量。” 范仲淹迟疑道:“老夫现在已无官身,乃是一介布衣,这样做合适吗?” 富弼跪在地上,恳切道:“老师,您自己曾过,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朝野上下,对您的话,无不奉为真理。” 富弼完,其他众位官员都众口一词,诚心请范仲淹上书。 “也罢,也罢。”范仲淹脸色严肃道,“我这把老骨头,在入土之前,就尽一尽最后的义务。” 此时,孤灯如豆。灯火照耀着在座官员的脸庞,个个神情肃穆,义愤填膺。朝廷清流与庞党的决战计划,已经悄然铺展开。 花了两个时辰,在座的官员终于敲定了上书的内容。 范仲淹脸色有些疲倦,又想起了一事,对富弼问道,“这座孤岛上的屋舍,是用三司户部的钱款修葺的?” 富弼连忙摆手:“老师,您时常跟我们要洁身自好。这朝廷的钱,我们怎敢动分文?这几座屋舍,是我们几位至交自己掏的钱修建的,就是为了偶尔能够聚一下。” “行,不过这侍女画舫之类的,就尽量不要去搞了。”范仲淹语重心长道,“你乃是朝廷清流,一定要洁身自好。” 富弼立即躬身道,“学生谨遵老师教导。” 范仲淹眼神滑向屋内一角,冲那位官员露出熟悉一笑道:“仲仪,别来无恙啊?你那封书信,我可是读了好几遍。” “是吗?我看你对那孩子印象不错。”王素莞尔一笑,“不枉我把他约到岳州来。” 范仲淹抚须笑道:“仲议,你向来注重声名,很少向我推荐人才。这一次,却是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书信举荐柳明,我怎能不重视呢?” 王素颔首道:“五百年来,必有王者中兴。柳明这个年轻人,我观之,是一个极为可塑造之才。” 王素之所以将吏员招募的大权交给柳明,便是要看看对方会怎样表现。若是普通人,拥有此权力,必然会得意忘形,吃拿卡要,或者塞进自己的关系户。 然而,柳明却是完全不同的做派,不仅在招募上做到公平允正,将更多机会给山民和品行端正之人,使得县衙招募到更多合适的吏胥。同时,与各位乡绅也不忘协作,互相之间保持了一种和睦的关系。 让王素欣慰的是,柳明不但能够公而忘私,同时还能体察世情,的确是一名不可多得之人才。他考虑再三,便给自己的好友范仲淹写了这封荐举信。 富弼见此,也在一旁劝道:“这位年轻公子目若朗星,面露贵气。我看,也不是普通之人。“老师,您现在在岳州修养,有闲有空,倘若能够收一名门徒,悉心教导,将来为朝廷输送人才,岂不是很好?将来这位读书人倘若能考中进士,便能为国家尽心尽力。” “恩,这年轻人倒是青州今年的解元。”范仲淹补充道。 “那就更好了,明此人天资卓越。”富弼接口道。 范仲淹思考了一会儿,面带忧虑看着富弼道:“你也知道,我总共到今,也就你一个学生。老夫为政,一向怕人诟病我结党营私……” 富弼正气凌然劝道:“老师,这朝野上下,哪有不结党的?君子周而不比,人比而不周。老师您不结党,就被庞籍那老儿钻了空子。现在枢密院和中书省,大多是那老儿的人。再者,您收了那年轻人,算上我,也就两个关门弟子。只有两个门生,还怕别人三道四?” 范仲淹沉思片刻,道:“我与那年轻人,到底也是缘分。此人天赋不错,为人又正义勇敢。确实也是块可造之材。可是……” “可是老师您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对待门生是要精挑细选的,不是吗?”富弼笑道。 “的确如此。”范仲淹露出了谨慎的表情道,“如果成为老夫的门生,就为其铺了一条快捷之路。殿试结束后,别的进士还在苦等朝廷配发名额。可若是老夫的门生,那些吏部官员一定会给老夫几分薄面,对其给予照顾。不仅如此,这新科进士,便能与你这位同为老夫门生的三品翰林大学士拉上关系。这些便利,很容易让年轻人自我膨胀,变得不可一世。”
富弼温和笑道:“老师果然是智谋远虑。不过,如若真正成为我的师弟,我身为翰林学士,则理应尽到照顾责任。老师选的学生,必然也是能经得起考验。” “恩。”范仲淹枯瘦的身影站在灯火前,若有所思道,“这样吧,关于收他为门生之事,让老夫……再考虑考虑。” …… …… 而在另外一间厢房,柳明并不知,他离成为范仲淹的门生,只差最后的一步距离。当他一觉醒来时,已是清晨。院内鸟鸣翠啼,奏出清晨之乐,传到耳边,十分悦耳。 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若是呆在自己府中,柳明定然还要再睡一会。不过寄人篱下,还是规矩好。他连忙起身穿衣戴帽,忙活了起来。 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女,听到房内有动静,立即推门而进,半跪在地上,准备为柳明更衣。 柳明陡然见两个貌美女子闯进来跪在自己床前,半是意外半是惊喜。不过,他想起昨晚那位文老对这些画舫侍女皱眉的表情,斟酌了再三后,挥手让侍女退去——穿个衣服,咱自己还是会的。 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文老的声音。 “我看你们刚进去,怎么又出来了?”这是文老的声音。 “禀报大人,里面的那位大人要自己更衣,让我们退出来。”一位侍女回答道。 柳明一听文老在外面,匆忙推门而出,行礼道:“文老,晚生睡得迟了,请文老恕罪。” 范仲淹双手背在身后,刚才听到了侍女一番话,对柳明又添好感,笑眯眯道:“年轻人,偶尔睡个懒觉也是应该的,去吃早饭吧。” 柳明谢礼后,走到院中,侍女们早就在凉亭下准备好了早。 柳明见到一位中年人,也坐在桌旁,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阁下台甫?” 那人便是富弼,不过此时,他收到范仲淹的指令,不能暴露身份,便随口道:“本人乃是文老在汴京的熟知,姓田。” “晚生柳明,见过田大人。”柳明恭敬道。 此时,昨晚开会的一品大员们,为了保密,早就趁着夜色离开了湖心岛。这诺大的庭院之中,只有富弼与柳明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 此时,轻风徐送,院内亭台楼榭,桥流水,典雅精致。 远处便能看见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富弼与柳明谈笑着这岳州的景观特产和风土人情,临末,忽然道:““柳明,你若是有闲,不如与我和文老去踏青赏玩一番。” “学生身上并无要事,愿意陪两位大人一同赏玩。”柳明答道。 此时,二楼的厢房内,范仲淹与王素隔窗望着一楼的情境。 “你真不与我同去?”范仲淹笑道。 “若是他通过了你的考核,我再出现也不迟。”王素眯着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