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土腥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烧了地龙的屋子里极暖,顾妍睁开眼摩挲着爬起身。 极细微的动静,让就在床下踏板上打了个地铺的青禾醒转过来,利落地起身,连声问道:“小姐想要什么?” 顾妍不由一顿。 过了会儿,才淡淡开口:“是不是下雪了?” 青禾去窗边,微微卷起棉布帘子一看,满目雪光,映地亮堂堂的,有鹅毛大雪纷落而下。 她点点头,“是的,又下了。” 青禾回过身,看见顾妍竟然坐起了身,摸索着要下床,摸到了床头的小几。小几上按着从前的习惯点了盏松油灯,顾妍不慎将之打翻了,热烫的油浇到手背上,她一下子缩了手。 “小姐想要什么,跟奴婢说,奴婢给您拿过来。” 青禾赶紧将油灯扶正,又去看顾妍的手,烛油在手背上凝成了一块,青禾小心翼翼给她剥下来。 室内光线昏黄,顾妍的眼睛空d无神,就像是蒙尘的黑曜石,虽然美,却失去了灵气。 从那次在围场行宫双眼失明后,她就再没好起来过。 萧沥快马加鞭送她回来,让晏仲来给她细瞧,内服外敷换了诸多方法了。从深秋至隆冬,跨过年,勉勉强强总算能在白天感受到微弱的光线。 晏仲说,顾妍是因为入水后眼睛混进了脏东西感染引发的蟹睛症,按说用青鱼胆汁滴点,用桑叶水清洗是没有错的,而至于为何会突然间失明,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她的眼睛并没有损伤,头部也没有受到什么重创,唯有可能是眼睛受了某种刺激,也就是医药上说的“外邪”入体侵袭。 这些东西顾妍并不太懂,晏仲也只能一点点试验究竟是哪种外邪。 青禾将油灯重新点起来,顾妍能虚晃感受到一点细弱的微光。 她贪恋极了这一丝丝微光。比起先前望不到尽头的黑,至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废人。 刚回京那会儿。心情低落,甚至不言不语了几日。 不要人跟着,不要人陪着,到处摸索,到处摔跤。 顾婼新嫁的媳妇。硬是回娘家住了半个月,恨不得天天盯着她。柳氏寸步不离左右,外祖父愁眉苦脸,听说愁得掉了一把头发。 只有顾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痛苦。 失而复得,得又复失。 其中之苦,远比求而不得艰涩心酸百倍。 求而不得,至少只是个虚妄,仅仅是个念想,可原本抓在手里的东西,有朝一日。不打声招呼地便飞走了,那么没有一丝丝防备,打了个她措手不及…… 她不知道旁人若是陡然失明了会是什么样,至少,她是近乎绝望崩溃的。 顾妍靠到床柱上,失神地盯着那处光亮看。 晏仲参照了一本古医书,给她用蟹黄捣汁涂抹敷在眼睛上,隔了几日效果竟然显著……可这种隆冬季节,螃蟹都冬眠了,去哪儿找? 外祖父不惜花重金购买。一只卖到了千两价格。张皇后心有牵挂,倒是也有动用官府的力量。 还有萧沥那个傻子……每天不知道跑去哪个犄角旮旯挖里螃蟹,一身的土腥味。 顾妍不由好笑。 她应该满怀期望的。 “雪下得大吗,积得可厚?”顾妍出声问道。 青禾点点头说:“挺大的。刚下起来,还没有积多少雪。” 她点点头,又缩回被子里去了。 青禾给她掖好被角,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见她闭上眼了,这才轻手轻脚放下帐帘。继续躺下。 又下雪了…… 燕京城的冬天一向很冷的,泥土冻得硬邦邦的如同石块,却有人不惜在寒冬腊月去湖边软土里挖蟹,要是走大运挖上了一只,那定然来年吃穿不愁了。 闹得这么大动静,肯定会碍了谁的眼吧。 顾妍辗转翻了个身。 整日无所事事,她倒是听了不少京中事。 萧若伊经常会来看她,偶尔袁九娘也会来走动。都是闺阁中的小娘子们,还不至于有这个闲心忧国忧民,至多,便是说一说现在城里比较热闹新鲜的事。 比如,信王乔迁新居了,新整修的王府十分气派。信王与沐恩侯府的沐七小姐订了亲,双方交换了庚帖,婚期定在沐雪茗及笄后半年,婚礼一完毕,信王就会和信王妃一道去登州就藩。 再比如奉圣夫人靳氏又入住皇宫侍候成定帝去了,和魏都一内一外把持着成定帝的生活,张皇后对此不满,呛声过几回,成定帝袒护着奉圣夫人,张皇后大感失望。 还有就是郑淑妃小产了。 从围场回来之后便觉得身子不适,几日不舒坦,病了一场,孩子没了。 人人都说郑淑妃活该,放着好好的皇宫不待,要去围场颠簸,这么把自个儿孩子折腾没了,纯属自作自受。 萧若伊私下里跟她说的,汝阳公主受不了自己瘫痪的事实,咬舌自尽了。 顾妍挺惊讶,像汝阳公主这样骄纵跋扈娇生惯养的公主,恐怕连一点小病小痛都受不住,居然还能有这个勇气咬舌自尽。 不管她是怎么死的,反正汝阳公主就是死了,成定帝低调地给她葬了,夏侯毅连吭都没吭一声。 自己一母同胞的meimei,也是那么宝贝珍视爱护的,死了之后还能若无其事。 萧若伊觉得不可思议,顾妍却一点儿也不惊讶。 大约是觉得,护着这个四处闯祸的meimei,实在太费心力,又或许,于他而言自身能力有限,再维护下去无疑是要触及谁的底线,得不偿失,干脆便选择缄默,冷眼旁观。 这是最自保的一种方式。 也是铁石心肠的一种方式。 更是他夏侯毅固有的方式。 总言之汝阳公主的死在京都里连个水花儿都没有掀起来,倒是顾家的丑事一拨接着一拨来。 顾妤和镇国公府二少爷萧泓在围场草地上滚在了一起,而且顾妤还衣衫不整……这无疑是一件惊天丑闻。顾妤在当时就晕了过去,据说醒过还曾想过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后来还是有人半劝半讽说:“皇上来围场狩猎,本来大好的事,你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示清白了。却平白给皇家添了晦气。你是死了一了百了,那皇家的颜面谁来成全?顾家族中莫不是没有其他人了,还容得了你一个小丫头当家做主……要死也回家死去!” 顾妤听着听着就放弃了。 都说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顾妤还没回到燕京,这件事已经家喻户晓。她忍着羞耻对着家中父母行了跪拜大礼。二话不说就往那落地红漆柱上撞过去。 别说,顾妤脑袋还挺硬的,没死成。 顾四夫人于氏又痛又怜,却是将她看得死死的不再容许她自寻短见了,更威胁说,顾妤要是去死,她就干脆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 顾妤这才断了轻生的念头,却是日渐憔悴,人比黄花瘦。 顾四爷曾经还是以自己女儿为荣的,自从上回掺和进萧泓那事之后顾四爷就对顾妤有些不满。这回给他闹了这么大的笑话,顾四爷震惊了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顾四爷的脾气也算温和了,但作为一个男人,哪里能不看重自己的面子? 顾妤在外头给他丢了这么一个大人,他还能坦然笑面相迎? 顾家的女儿是有多没骨气,眼皮子这样浅,光天化日之下毫不矜持就拉着人家做那有辱斯文之事! 按说顾妤也算通读四书五经了,女戒女训背得滚瓜烂熟,可却是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 顾四爷扬言顾妤回家他就打断她的腿。 可真当顾妤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时,顾四爷到底是心软了。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女儿,不管她,难道真的让她去死? 顾妤现在也不能嫁给别人了啊……除了萧泓哪还有其他人选吗? 顾四爷拼着脸面无光,就给顾老爷子都跪下了。顾老爷子也不肯松口。顾四爷只好自己咬着牙去镇国公府商榷。 这一谈,就谈到了隆冬。 镇国公府因为顾妤而又一次颜面扫地,现在还要萧泓来娶了顾妤! 他们成全了顾妤,那谁来成全国公府?这得是给他们多大的脸面啊?他们有这个脸吗? 据说现在还没有定下,顾四爷还一直在吃闭门羹。 四房一家已经分出去单过,可分家不代表分宗。既然头顶上冠着顾家的姓氏,那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 四房若算是丢了十分的脸,那顾家就丢了八分。 顾妍倒不是那么幸灾乐祸的人,不过顾家不得好报她却是觉得心里畅快无比。 落雪声簌簌,顾妍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过去。 除夕过后,亲朋好友往来总动忙碌了一阵,顾妍便一直在房中呆着足不出户。每日都有新鲜的蟹黄送来给她敷眼之用,连她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源源不绝的。 但感知的光亮似乎越来越强,这一点让顾妍很是欢喜。 她最喜欢在临窗的那扇大炕上坐着,感受窗外明亮的日光。 有黑影在自己眼前晃过,顾妍好笑道:“衡之。” “姐,你看得见啦?”顾衡之兴奋地蹦到她面前,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眼睛看,可好像还是没有什么神采…… 顾衡之有些失望,“你什么时候才好起来啊?” 站在顾妍身后的景兰青禾一个劲地给顾衡之使眼色,顾衡之终于看见了,这才后知后觉恍然。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顾衡之自打嘴巴:“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声音听起来挺沮丧的,这时候一定是嘟着嘴巴。 顾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顾衡之道:“伊人老说我嘴笨拙舌,不会说话!” 她想了想,“嗯……可能是有一点。” 他又说:“还说我身单力薄,没有男子气概。” 顾妍噗嗤就笑了。 “我又长高了,姐,真的,不信你站起来我们比一比。” 顾衡之拉着顾妍要站起来。 景兰无奈拍额。 得亏是小姐想开了,也得亏小姐是真心疼小世子的,不然搁谁这么没眼力见儿,都被轰出去了! 顾妍笑着站起身由着他比划,伸出手摸索到他的头顶,“嗯,好像是又高了点。” 顾衡之兴奋地道:“看,我就说吧!” 顾妍但笑不语。 大约衡之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伊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当了真。 这两人有时候都没心没肺的,大约也不会注意这种事。 顾衡之又扶着顾妍坐下来,“过两天就是元宵了,我上次和你一起去看灯会还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年听说又弄了个黄河灯阵……” 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灯会都是冲着热闹去看的,顾妍看不见,那还有什么热闹可言。 “想要我陪你去?”顾妍听出他的意思。 顾衡之一个劲地点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姐,你不知道,他们笨死了,一个灯谜都猜不出来,我前几次去灯会,灯笼都是花钱买的……” 买的哪有猜的好? 既有乐趣,而且还不用花钱。 他还记得上次顾妍给他赢了个葫芦灯,现在他还放在屋里呢。 有好几个月没出门了,若是以前,顾妍肯定欣然前往了,可是现在…… 顾衡之突然没了声音,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又听到有脚步声远离,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弯唇笑道:“你来了?” 萧沥皱紧眉,一声不吭。 “萧令先,别装了。” “你怎么知道?”他就纳了闷了,脚步声放得够轻,谁都没有动静,她怎么就知道了? 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顾妍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身上的气味暴露了。”顾妍很快辨别了他的方向。 萧沥抬起胳膊闻了闻,来之前他还洗漱过,怎么没觉得有什么味? “鼻子真灵。”萧沥往她对面坐了下来,“那你说说,我身上是什么气味。” 顾妍转过身:“以前呢,是一股清冽的薄荷香,现在,是一股土腥气。” 萧沥一下子黑了脸。 顾妍咯咯笑出声:“你从泥潭里滚出来的?” 虽说是取笑,心里却像是暖流流过一样熨帖。 她知道萧沥干什么去弄了一身土腥。 现在送来的新鲜蟹黄,都是他不知去哪儿给她挖出来的……这次更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未完待续。) ps:感谢赵疯疯投的宝贵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