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血与黑
偌大一个帮派，迄今却只剩下一个外表的空壳和这几个看上去并不体面的话事人，虽然心里头都藏着秘密，但那股唏嘘还是能让人很明显地感受到，哪怕是外人。 套用一句很古老的道上的话来讲，那就是太他吗的不地道了。 郁京踌躇了两下，道：“…我，我还以为今天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选出临时帮主…” 金龙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随即拂袖而去。 伍川看上去有些心里空落落的，犯着闷气坐回了椅子上，举筷便吃，嘴里头还骂着娘。 “那，京哥，伍爷”代替雷明的那个小伙站起了身，给他们鞠了半躬：“我也先走了” 伍川根本没抬眼看他，郁京冲他点了点头，那小伙才放心离去，座椅上还剩三人，董洲的手在眼前划拉来划拉去，小声念叨着：“走开，走开” 火锅还“咕嘟嘟”地冒着泡，房间里只有郁京安静的咀嚼声和伍川大声吧唧嘴的声音。 董洲后头的那个小伙肚子叫了一声，郁京看向他：“没吃饭啊” 小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一起吃吧”郁京下巴往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晃了晃。 小伙很是惊喜，但又马上犹豫了起来，郁京皱了一下眉头：“让你坐就坐” 小伙这才放下心来，笑嘻嘻地弯着腰走过来坐在了郁京的旁边，一股汗味，郁京捂着鼻子道：“你别挨着我坐，往那边去点儿” “嘿嘿”小伙歉意而惶恐地笑着，往外挪了一个位置，拿起碗筷便开始胡吃海塞，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筷子与盘子之间的磕碰声和小伙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郁京吃东西不多，没多一会便像吃饱了似的放下了筷子，伸了个懒腰，站起了身，仿佛要走。 突然，他的右胳膊将伍川的脑袋紧紧环住，左手则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黑色的小刀来，伍川还没反应过来，“噗”的一声，郁京手中的黑刀子已经变成了红刀子。 伍川惊极，想要站起身却“噗通”一声滚在了地上，两只腿在座位和桌子的缝隙中打了弯，将桌子连声带倒，一时之间杯盏倾碎，狼狈无比。 郁京却只是轻轻拿出杯子里的餐巾纸擦着自己的小刀，一边将小刀揣回了兜里一边向前走，略显瘦削的身形透出一股病态，走过伍川身后一直站着的壮实打手，那打手却连一个眼神变化都没有。 还在吃饭的那个小伙早已吓呆了，惶然失措地要站起身来，却被郁京跟班一个眼神就给压了回去。 一刹那他便也明白了，于是他不再说话，坐了下去。 郁京摇摆着双臂走着，右手在地上捡了一个空盘子，伍川此时已经退到墙角，还没气绝，手正紧紧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中迸流而出，他的脸色已然因为失血和惊吓而如同一张白纸，张嘴想要说话，却只是徒劳地发出“呀…呀…”的声响。 看到郁京走了过来，他卯足了劲爬起身往门外跑去，郁京也不急，看着他打开门，然后看着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停住了脚步。 算上刚才走出去的几个人，此时门外正挡着十多号人马，把走廊都给堵死了，有的正在吸烟，有的则正在高声谈笑，听到这边的动静都纷纷朝他看了过来。 伍川扑到前头那人的身上，发出求助的呼救，那是一个他平日根本不正眼瞧的小弟，此时正嫌恶地看着他，一胳膊将他挥了出去。 下一秒，一只暴躁而有力的手从后头紧紧抓住了伍川的后领，将他硬生生拉了回去，只见郁京挥起右手，白色的瓷盘混杂着油污一整张全糊在了伍川的脸上，“啪啦”地碎裂开。 “嘎——”伍川的手松了一秒，血就已经从脖子飚射了出去，慌忙之中想要再捂住，手已经被郁京牢牢踩住。 “呼呃——！呼呃——！”伍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好似喘上一口气都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无助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血还在从他的脖子中溅射出来，染红了地毯和他一半的脸。 郁京的身子站得挺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后感觉到门外投射来的视线，他挪开了脚，去将房门关了上。 再出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擦干净了，他看见了人群中的金龙，金龙看他没什么异样，便转身离开了。 郁京随后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人群也逐渐散去，只剩下包间中仍处在幻觉里的董洲。 他的嘴里还不知道在唱着什么小曲儿，手则不自觉地正抓着一片带血的瓷盘，从左边挥舞到右边，从右边又挥舞到左边。 盘子上的血液混着食用油滴落下来，滴在了他的脸上，也滴在了他胸口早已褪色的青色龙头纹身上，可他却不知道似的，还伸出舌头去舔，显出一种极高兴的样子。 在他的脚边，伍川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低调得仿佛从未在世上到来过。 ※※※ 一个穿着红色白点小裙子的女孩儿正顿在董汉骁身前几米的地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摆弄着什么。 董汉骁看了看周遭，并没看到什么大人，熄了烟饶有兴趣地走过去：“小朋友，一个人玩儿多危险，爸爸mama呢” 小女孩转头看他，手里头正抱着她弟弟的脑袋，沾血的脊骨还耷拉在脖子撕烂的皮肤下方，董汉骁如同闪电一般被击中，倒在后面，腿脚发软。 小女孩镇定地看着他，溅着血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像捧着一个洋娃娃一般冲他跑了过来：“大哥哥——” “别过来！”董汉骁护住脑袋，无助地向身后猛蹭：“别他妈过来啊！我求你了！” “啪”地一响，小女孩跌倒在他跟前，董汉骁睁开眼一看，竟突然生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打着滚站起来跑走了。 世界没有风，沉闷地要人命，董汉骁在街上七拐八拐，全是一样的水泥灰色和冷漠的脸，千篇一律，正如同他到过的每一处城市，没有感情，没有温暖，只有漠然的现实，冷硬得如同坚冰一般。 左边有一道巷口，董汉骁想要跑进去，女孩的裙摆却突然出现在巷尾，鬼魅似的飘进了旁边的高墙，董汉骁吓得头皮发麻，颤抖着腿转身朝另一个巷口跑了去，天色却越跑越暗，等到他终于跑出这道长长的巷子，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幢灯火通明的大楼，看上去是个大玩场，亮堂得给人一种异样的安全感。 董汉骁想都没想就往里头走了进去，门口的侍者也没拦他，只是笑着将他迎进去，但是当董汉骁走到一楼大堂中间时，灯光却突然灭了下来。 董汉骁登时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满头大汗地看向周遭，只看见月光中似乎悉悉索索地有许多像蛇一般扭曲的人手在地上、在墙上蜿蜒爬行，冲着他爬来，中间的那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还在灵活地蠕动。 “大哥哥——” 董汉骁一激灵，下意识看向前方，只见那个小女孩正从上至下倒吊在他面前，干枯的头发不断的向他吹来，空空的眼洞之中，董汉骁看见一场大火。 通天的大火，仿佛可以煮沸黑夜，腾暖冬日，烧尽一切心虚。 那火中，有无数的哀嚎，还有被烧得爆裂的尚在徒劳挥舞的手。 “呃啊”董汉骁惊醒过来，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干裂的嘴巴张着，呼吸出粗糙的响声，直到鼻尖上的汗珠滑到了嘴巴上才堪堪回复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船板没有因为黑夜的到来而降低一丝温度，摸起来还是温热的，虽然是在水上，却没感到有多么潮湿。 发动机小声地运作着，水波均匀地涂抹在镜面一般的海上，多云，看不见月亮，天际线的地方一片模糊。 又喘了几口气，董汉骁抓过衣角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直到将脸上的皮肤摩擦得发红生疼才停下，酿跄着站起身，左腿因为姿势不当有些发麻，董汉骁只能把自己撑到了中间的隔板上坐着，等腿麻的劲儿过去。 海风中，他点上了一根烟，火光照亮了他发白的手和苍白的嘴唇，一片烟草从烟卷中顺着风飞扬而出，带着火红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光芒随后消失，烫到了他的手。 黑暗中他辨别出了陈虎和南无三，还有聂影，她离他最近，此时脸正朝着他，像是醒了，但更像是压根没睡。 董汉骁长长吐出一口烟，看着她，没说话，聂影也没说话。董汉骁很确信她在看着自己，一瞬间倒有些庆幸两人之间隔了几层纱布，不然刚刚那狼狈的模样肯定会被她看个正着。 水面很安静，陈虎和南无三一看就是打呼噜的人，却没有打，可见睡得多深，赶路是个压抑精神的事情，真的很折磨人。 在这满世界的静谧中，董汉骁听见了聂影的呼吸声，浅淡而富有节奏。 烟快要抽完时，聂影轻声说话，嗓音因为长时间未出声而飘忽了一瞬：“我爸去世之后，我也经常做恶梦” 温润的风轻轻拂着董汉骁的脖子，可还是让人流汗，他突然感觉腿里积压着的血液已经顺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将烟头丢进水里，给了聂影一个象征性的回答： “嘶——” 随即走到船尾去了，隐隐传来他和船家的聊天声。 黑暗的迷蒙中，聂影抿起了嘴，像是突然感觉到委屈，环住胳膊将脑袋埋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久，反正纱布上的湿润已经干掉。脚步声传来，是董汉骁，他拿着塑料袋蹲在了她的身前，聂影抬起头，任凭他用他沾染着烟味的手指帮她把脑袋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解开，然后给那双发红的眼睛滴上眼药水。 “能看得见光吗”董汉骁问。 聂影摇头：“不敢睁眼，疼” 随即她将脑袋稍微扬起，等着董汉骁帮她在眼睛上固定纱布，黑黑的睫毛依然翘着，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而产生半点弯曲，比她的眉还要黑些。 董汉骁帮她把纱布弄好，手法愈发熟练，过程中已经不会再让她感到额外的疼痛了。 快要弄完的时候，董汉骁道：“没事儿，反正天黑的时候我们也看不见” 虽然蒙着纱布，但她却分明能感觉得出他在笑，远方的汽笛打扰了她的听觉。 董汉骁收起东西起身回船舱去了，而在他的身后，朝霞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