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国有疑难可问谁
“王惟中,你放肆!” 乾清宫内,见王回居然弹劾皇帝,亦失哈立马站出呵斥,但朱高煦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呵斥。 此刻的李冕、颜延二人已经被王回的这一番cao作给弄得目瞪口呆,站在朱高煦身旁的朱瞻壑也重新审视起了王回这个人。 他暂时还不明白王回这是在干嘛,在他看来,王回这完全就是取死之道。 这并不奇怪,说到底他也不过才二十六岁罢了,而王回却已经步入不惑之年。 二十年的官场沉浮,加上王回本身自己的能力与才干,能与他打擂台的人并不多,不然杨荣、杨溥也不会在内阁被王回压着一头了。 在朱高煦抬手勒止亦失哈后,宫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的脑子也飞速运转,不断在猜想王回这番举动为了什么。 一字时后,颜延、李冕、朱瞻壑三人还没想通,亦失哈则是有了眉头,唯有朱高煦在片刻错愕后便洞悉了王回的想法。 王回原本的想法就是凭借自己还能收拾江南贪官污吏来让皇帝保住他,但是随着颜延和李冕对他反扑,而朱高煦表现出要抛弃他的时候,他立马就把自己底牌露出来了。 清廉,这个两个字的份量不管是放在任何一个时期,都能让不同时期的百姓对其怜悯。 一个官员即便毫无政绩,但只要他足够清廉,百姓也会对其歌功颂德,而王回如果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廉,那他行贿的事情不仅不会成为他的污点,反而会成为值得人大书特书的优点。 一个知道官场黑暗的清廉官员变卖家产来贿赂贪官污吏,在贪官污吏手下隐忍十余年的同时保持清廉,最后站出来给予一个腐败势力沉重一击,带走了数万贪官污吏,留给国家上千万贯钱粮…… 拥有这种故事的人,自己一旦杀了他,那弊端可就太多了,搞不好自己的名声能比得上堡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他所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这里,朱高煦略微眯了眯眼睛,只觉得自己小瞧这个王回了,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事。 “亦失哈,你亲自走一趟,去他的府上查一查,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那么清廉。” “奴婢领命……” 沉默一字时后,朱高煦率先开口命令亦失哈去查证,亦失哈也攥紧拳头走出了殿外。 在路过王回身旁时,亦失哈用冰冷的眼神紧紧盯着王回,王回却一直只与朱高煦对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王回那口吊了半天的气也松了下来。 他不怕皇帝质问自己亦或者查证,因为他不怕查,他就怕皇帝一生气就把自己宰了。 如果是那样,即便他死后的名声能比拟“范文正”,可那毕竟是死后,人都死了名声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好在自己判断的没有错,当今的陛下是一个气度恢弘,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气急败坏,更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怀疑自身。 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不会因为旁人说他贫穷而生气,只会因为旁人说他有钱无权,面对官员好似蝼蚁才会生气,因为他是真的没权。 在殿阁几年时间,王回一直在观察皇帝,几乎是无时无刻。 在他看来,当今的皇帝气度恢弘,对自己的各项政策都极为自信,不论能力还是心性都堪称完美。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缺点,这份缺点就是对曾经的老臣太重情义。 这个缺点一旦暴露出来,那么皇帝破防也不过只是眨眼之间,而现在的自己就是要让皇帝当场破防,让皇帝陷入驳倒自己的陷阱中。 “你说朕失察,朕倒是想听听,朕到底如何失察了。” 朱高煦提起了兴趣,干脆质问起了王回,想看看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让自己侧目的话。 当朱高煦开始质问,王回就知道自己的性命有了生路,但这条生路并不稳定。 为了稳定这条生路,他必须让皇帝步入自己的陷阱才行。 因此面对朱高煦的质问,王回不卑不亢的拱手作揖,脸色肃穆: “自陛下驭宇以来,地方贪腐案件屡查不绝,虽有“癸卯京察”此等壮举,但这何尝不是陛下失察所致。” 王回以“癸卯”案开篇,而这确实是朱高煦很避讳的一个话题,殿内众人都心里一颤,下意识看向了他。 在他们的目光下,朱高煦的脸色如常,只是眼底透露出一丝冷意。 面对他冰冷的目光,王回毫不回避,与他四目相对间继续凌厉道: “癸卯京察,主要以勋臣作乱为主,而当下的江南京察,又以文臣贪腐为主。” “在此次贪腐的恶徒中,近六成多以山东、渤海、辽东、大宁出身的官员,且主要犯官以当年渤海王府治下三千吏员为主。” “臣想请问陛下,臣所言是否属实?” 王回不仅贴脸开大,还要让朱高煦承认。 若是换做小心眼的皇帝,王回此时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而他之所以敢这么说,不过是看人下菜罢了。 “既然已经成为事实,那朕是否回答已经无用……” “请陛下答话!” 朱高煦本想揭过,但王回却打断了他的话,硬要逼着他点头应下。 这样的举动,就连理政许久的朱瞻壑都忍不住差点出声呵斥,但不等他开口,便听到了朱高煦沉闷的声音:“属实……” 那声音中压着一丝怒意,但他还是回答了。 他的回答,让除他们二人外的所有人心头一颤,朱瞻壑更是算起了亦失哈离开的时间。 “既然属实,那臣想请问陛下,您承不承认臣所言的失察之罪!” 王回疾言厉色的质问朱高煦,朱高煦这次没有了先前的平淡,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九州万方宽阔无比,朕虽然监察百官,但消息始终有迟缓,凡是觉察,均着手处理。” “不论是癸卯京察,亦或者是此次的乙巳京察,都是朕监察天下的手段。” “两次京察,皆处理了涉事恶徒,如何算得上失察?” 面对朱高煦的话,王回这次没有打断他,而是等待他说完后这才道: “身为人君,陛下理应清楚臣子的脾性,臣不相信陛下对您的这些旧臣不熟悉!” “故此,臣还要弹劾陛下第二罪,即骄纵恶臣之罪!” “大明朝没有这条罪!”朱高煦打断了王回。 面对朱高煦的打断,王回看着朱高煦久久不曾开口,朱高煦见状略微失落:“怎么,没话说了?”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陛下只听得进去献媚之言,而听不进去直言。” “所谓的“罪”,不过是陛下规定的罪,是写在纸上的罪。” “若是一本《大明律》就能囊括天下所有罪状,那便不会有那么多逍遥法外之徒。” “陛下先前之言论,亦不过是为了开脱罢了。” “至于陛下是否有此罪,恐怕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臣多说无益。” 王回一字一句的将自己想好的话给说了出来,朱高煦闻言把扶手攥得吱吱作响,但语气依旧保持冷静。 “朕准你继续说下去。” “既然陛下要臣继续说下去,那臣便将心中肺腑之言尽数交代。” 王回虽然跪着,但此刻却比在场除去朱高煦以外的所有人都要高大。 面对众人目光,王回也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自洪武三十三年至如今,二十余年时间里,陛下一直放纵治下臣子,若非臣开口京察,加上国库不足以应付当下浩大工程,陛下或许还会继续放纵他们不知道多少年。” “陛下如此放纵,我大明官吏数十万,却无一人敢对陛下言,臣今日已知难逃一死,今日不言,日后便无人敢对陛下言。” “故此臣言,攻劾微臣者,皆为jian佞……” 王回答话过后,毕恭毕敬对着朱高煦五拜三叩,语气悲戚,动作迟缓而标准。 “按照你所言,那朕是昏君了?” 朱高煦直勾勾的看着王回,王回却轻轻摇头:“陛下在臣心中并非昏君,而是千万古未见之贤君。” “既是千万古之贤君,为何有罪?”朱高煦质问。 “人非圣贤,君非神圣,孰能无过?” 简单一句话,王回便对朱高煦的质问作出了回应,同时也以这句话为自己开脱。 皇帝都能有失察之罪,那作为臣子,犯下错误也是正常。 “你此言,亦不过是为你所开脱罢了。” 朱高煦毕竟能把解缙怼的说不出话,王回想要这么简单驳倒他,属实是异想天开了。 “臣并非开脱,臣刚才所言也并非虚言。” “臣既然犯了行贿之罪,无非也就是伏法罢了。” “若是陛下觉得臣需要加罪,那无非也就是一死罢了。” “以臣之一死,换君父倾听良言,臣…甘愿伏诛!” “嘭!” 扶手应声断裂,除这对君臣外的所有人被吓得冷汗直冒,而王回还是一副将生死置之事外的模样,这让旁边的朱瞻壑都有些绷不住了。 解缙怕死、杨士奇怕儿子死,他们都有弱点,而王回现在一副没有弱点的表现,让朱瞻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现在的他,只佩服自家父亲居然还能和王回辩驳那么久,如果是自己,估计早已被王回辩驳得气急败坏了。 不等他们反应,朱高煦便随手将断裂的扶手丢在了殿前,拂袖佯装心态平和: “依照你之言……大明朝除了伱,难道就没有贤臣了?” “有……”王回先是肯定,随后又道:“但他们都倒在了需要行贿这一起点上。” “若无行贿,则需要在地方苦熬多年,方能将自己的名字摆在陛下案前。” “即便如此,陛下也只是略扫一眼,便将其奏疏处置并合上,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能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多是阿谀奉承之徒,臣为陛下所悲哀……” “依照你所说,大明朝拔擢的制度有问题?”朱高煦冷脸质问,王回先是摇头,而后点头。 “制度没有问题,可执行制度的人有问题,选拔执行制度官员的人也有问题。” 王回在拐着弯说朱高煦失察,选择执行制度的人有问题,而当下担任吏部尚书的人是夏原吉。 “呵呵……你敢说夏原吉有问题?” 朱高煦被气笑了,夏原吉若是有问题,那大明朝就没有正直的官员了。 “夏尚书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是陛下。” 王回再度放肆发言,朱高煦却沉声道:“他既然没有问题,朕又有何问题?” “夏尚书虽为吏部尚书,但却需要为陛下兼任户部许多事务,分身乏术时,自然有所疏漏。” “陛下既然拔擢其为吏部尚书,理应让其在其位谋政,而非身兼数职。” “我大明朝数十万官吏,居然选不出一个能担任好尚书的人,这是否是陛下的失察之罪呢?” 王回又把圈子兜回来了,这让朱高煦脸色不好看。 只是不等他开口,王回又继续开口道: “群臣不帮助陛下举荐有才干的臣子,这又是不是群臣的罪呢?” “人言君臣相辅相成,而陛下所选之臣多为谄媚之人,故此才有失察之举。” “倘若陛下今日能听臣一言,臣即便身死,也当含笑九泉。” “只是在臣死之前,还请陛下依罪将臣身后此二jian臣依法处置……” “荒谬!”听到王回的话,沉默许久的颜延立马叩首道: “陛下,此人已经失了心神,所言皆狂悖犯上之言,臣请陛下不要听信!” “陛下,此人狂悖犯上,臣请治重罪,即刻处死!”李冕也开口附和。 二人发话,王回却不回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作揖放在额头,拜伏叩首。 “呵呵……”朱高煦笑了,笑声在殿内回荡,而朱瞻壑也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意思。 他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道:“来人,将这三人押入诏狱,等待杨尚书查证发落!” “陛下!我们冤枉啊!” “陛下,我二人以陛下为君父,怎么会明知故犯,请陛下明鉴!” “陛下……” 三人被净军押了出去,相比较颜延和李冕的自辩清白,王回则是沉默不语。 看着他们三人被押出去,朱瞻壑这才转身对自家父亲躬身作揖:“王回狂悖,儿臣请父皇勿要动怒,别为这样的人伤了身子。” 在朱瞻壑看来,自家父亲已经被王回所触怒,然而在他紧张劝谏的时候,面前却传来了平淡的声音。 “谁告诉你我被触怒的……”
朱高煦的声音不紧不慢,朱瞻壑闻声一愣,缓缓抬头,这才看到了自家父亲如平常冷静的表情,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父亲,您……” 朱瞻壑欲言又止,朱高煦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向着宫内养心殿走去。 “为君者,喜怒哀乐不能被臣子所预判,不然便会失了先机。” “你的养气功夫还不行,好好磨练吧……” 话音落下,朱瞻壑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父亲刚才的一切都是在伪装,于是连忙跟了上去:“儿臣受教。” 父子二人走入养心殿内,朱高煦率先坐下,朱瞻壑则是为其端茶递水。 朱高煦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后才开口道: “这个王回,我倒是低估他了,徐硕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落下,他看向朱瞻壑:“你是他的对手吗?” “儿臣……”朱瞻壑犹豫了,而这片刻犹豫便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身为一个储君,竟然在面对一个臣子时迟疑了。 “你对付不了他。”朱高煦给出了评价,显然他是带着答案提问题。 “儿臣惭愧。”朱瞻壑低下了头,朱高煦将茶杯放下后平静道: “此人确实有才,并且比我所想之才还要高,他刚才与我的对话,你回去后好好想想。” “杨士奇和亦失哈那边若是查出了结果,依照结果处置他们。” “是!”朱瞻壑应下,而朱高煦却道: “大明朝还需要他,至少朕还活着的时候,大明朝需要他。” “若是朕要走了,而朝野无人可制他,你应当如何做?” 他在考校,而朱瞻壑也给出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案:“若有罪证则处死,若无罪证则罢归乡里。” 显然,朱瞻壑也知道杀王回不是什么好办法,他既然能坚持了二十年不贪污,那往后也很难会贪污。 如果杀不了,那罢归乡里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如果他与杨士奇犯了一样的错误,那就另说了。 “让人传膳吧。” “是……” 朱高煦吩咐传膳,可见他确实没有生气,他的养气功夫远比王回自认为的要高得多得多。 朱高煦刚才,不过是在陪王回演戏罢了,自王回自爆清廉的时候,朱高煦就已经有了保住他的想法。 夏原吉、黄福都已经老了,而王回才四十岁,他还能被自己所用十几年。 想到这里,朱高煦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而乾清门也在这时打开,几名净军架着颜延、李冕和王回三人往外走去。 这一幕看得群臣错愕,但反应过来后,群臣纷纷上前对王回痛骂起来。 对此王回只是闭口不言,眼神凌厉的环视众人。 群臣被他眼神吓退,但一想到他都这副德行了,立马反应过来拳脚交加。 虽说有净军保护,但王回还是挨了几拳,但此刻他并不愤怒,反而高兴。 颜延和李冕必死,而自己顶多被罢免,甚至因为自己的清廉而免于责罚。 在王回看来,自己的结局很有可能是后者,因为江西和浙江还没京察结束,现在所查抄的金银钱粮还不足以解决国库的问题。 只不过在此之前,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诏狱了…… “真的没有多余的?” “干爹,真的没有……” 东长安街的一条小巷内,此刻的这里已经被锦衣卫及西厂力士团团包围,各家各户紧闭门窗,唯有一座不算大的院子敞开着门,门口还站着许多西厂力士。 这小院占地不过亩许,放在北京也不过六七十贯的价格罢了。 即便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这院子也不过略微有些贵,但还在接受范围内,更不用提那些权贵富户了。 作为殿阁大学士,王回居住在这种地方也算节俭,而对此亦失哈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许多官员假装清廉也都居住这种小院。 只是他没想到,王回不是假装清廉,而是真的清廉。 坐在院子的正厅里,亦失哈看着经过搜查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十几贯钱和一箱账本,以及一张张还干净的欠条,即便他不相信却也没有办法。 在他身旁,杨士奇正在翻阅那箱子的文册,时不时看向摆在桌上的那十几贯钱,眼底也不免露出几分惊讶。 在他们二人面前,一个长相清秀的妇人身后跟着两名十三四的少年人,身上穿着绢布所制作成衣,虽一套五六百文,但对于已经还清楚债的王回来说,这并不算昂贵。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相信,那个被民间编写为祸国殃民之恶徒的王回,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亦失哈有些绷不住,杨士奇则是将手中账本递了过去,示意亦失哈阅览。 亦失哈接过翻看,果然发现在这本记录颜延、李冕罪证的账目上,清楚写着他们分别收受王回四百贯和五百贯钱。 这九百贯钱便是王回掏空家底,借足亲戚凑足的行贿钱。 “公公,当下也只有其家乡没有查过了,不如以王惟中三服开始查起?” 杨士奇询问亦失哈,亦失哈闻言只能点头道: “查,我现在就派人去吉林城查他的父母和岳父母,若是没有足够证据他清廉,那朝野上下群臣的嘴也堵不住。” 话音落下,亦失哈起身对王回的妻、子作揖,而后带着西厂力士离开了这座院子。 在他走后,杨士奇起身看了一眼那十几贯钱,但他并不觉得王回是真的清廉,只感受到了恐惧。 清廉这张牌,恐怕从王回踏上官场开始便已经开始准备了。 他准备了二十年,如今被他用来扳倒颜延和李冕。 尽管他事后有可能被夺职,但只要国库的事情一天没解决,他就始终有回来的时候。 沉默走出王回的府邸,杨士奇看了一眼阴云浓厚的天空,随后看向了院内的王回妻、子。 他虽然察觉不了自己的孩子,但看别人孩子却还是有眼力劲的。 论手段和心思,他与王回不分上下,但若是论起养孩子,他不如王回。 想起自己被软禁的长子,杨士奇叹了一口气,随后坐上了自己来时的马车。 “走吧,回宫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