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觐大典
觉生在黑曜江的上古阴水中逗留太久,又遭水鬼攀缠吸食,魂魄中的纯阳之气已走了大半,一时陷入深度昏迷。罗玄摊开从下原崖洞中带来的随身铺盖,捡出白铜面具戴好,趁夜色背着觉生在帝都的下埠寻了处栈馆。落脚后,罗玄以仙修造出些货币,去中埠上买了些洗漱用品和衣物回来。因觉生是熟人,为防一副面具不够,他还多置了顶斗篷扣在脑袋上,一路神神秘秘地回了客栈。 觉生时梦时醒,口中一会叫媚娘,一会叫小凤,整整一夜便没停歇。罗玄以纯阳仙修帮他推了两把经脉,驱了寒气,又替他擦汗换了衣帛。清晨时分,觉生总算醒了,一见守在桌旁的罗玄,顿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惊道:“我是不是死了?此处是不是阴曹地府?” 罗玄默不作声,觉生这才回忆过来,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在渡江时已是一抹魂魄了。。。。这么说,是你将我从江中救起的?”忙挣扎起身倚在榻旁,躬身向罗玄重重一拜:“老衲乃少林寺戴罪住持,法号觉生,多谢仙侠挺身相救!敢问仙侠高姓大名?”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住持大劫初愈,不防在此多歇两日,我已付下足够银晌。在下尚有要务,就此告辞。” 罗玄以仙修仔细改换了音色语调,刚要起身,却被觉生一把拦住:“慢!这位仙侠。。。。若老衲所忆不虚,昨夜上岸之初似有听你唤过老衲之名讳觉生,你。。。可是老衲于阳世中的某位故人?” 罗玄一惊,斩截道:“不可能!在下昨日方与大师萍水相逢,缘尽于此,告辞。”他起身吱呀一声夺门欲走,却闻身后觉生已唤道:“罗兄。” 罗玄震惊旋身:“你说什么?” 觉生低缓道:“老衲不会听错,我记得你初时唤我名讳的声音,与现在完全不同。” 罗玄阖上房门,放下手中包袱,缓缓近前:“大师神智昏沉,定被阳世记忆所扰才致听错,在下不姓罗。”言毕,他摘下斗篷,除掉面具。 觉生面对着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这才哦了一声,谦然道:“如此,确然是老衲记错了!敢问仙侠,可否明示高姓大名,待老衲日后觅得妻女,好说与她们,一同铭记此恩!” 一句“妻女”,令聂小凤的名讳在罗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灵犀一动,索性道:“在下姓龙。” 觉生忙抱揖再谢:“龙大侠!实不相瞒,老衲的妻女眼下正在这座帝都之中,我明日便去寻她们的住处,只期能再见她二人一面,只是。。。老夫目前正被冥卒通缉,独身一人在帝都中恐难行事,龙大侠可否救人到底,明日陪同老衲一同前往我妻女的住处?” 觉生说到此处,期哀一叹:“我只盼能再见她们一面,了却心中这份千年夙愿,便好。” 罗玄一惊,问道:“什么千年夙愿?” 觉生道:“龙少侠有所不知,老夫很早之前便入了冥疆,一直在下原寻找我阳世中的一妻、一女,岂料不知从何时起,下原被封,那些冥卒们一见我便硬要将我绑上辅灵舰,拖去投阳洞转世重生,我不愿意,设法逃出了看守,在冥原三疆之底躲躲藏藏了一千年。前些时日,下原封印被天石突发毁去,我才逃了出来,一路打听,才知道我的妻女已双双转去了上原帝都,我女儿如今还在冥朝为官。想我当年在人间,因对她俩多有疏待,才致使母女俩先后早我离世,如今我只愿再见她们一面,对她们道一声对不起,此生便余愿足矣!今后何去何从,但凭她俩所愿,要我走,我便走,要我留,我便留。” 罗玄未料原来觉生也同自己一般被封锁在三疆之底,千年有余,再看去他削骨嶙峋的身板,知他这千年来吃过的苦未必少于自己,而自己此来帝都也是为找到小凤,替她解咒,当下颔首:“好。” 离开觉生的客房,罗玄这才松下口气,便去楼下客台处又要了间厢房歇脚。 多亏他方才灵光一现,用绘苍诀将自己体貌变作了日前在冰山中所见的那位无名男子的容颜。此人长年被封于下原冰山,人鬼不察,五行不侵,自是杜绝了在此处撞街的可能。虽不知此人来历,但这是他当时急中生智能想到的最佳人选,只因冥疆上的其余活魄,早晚皆有撞脸的可能。 隔日,晴空无云,风和万里,罗玄同觉生一路并肩,从帝都的广市下埠一路步行至冥曌帝都的上埠核心——冥霄皇城的外围。 冥霄皇城占地十万顷,阖宫九千殿,便是冥曌神旷异天的居宫、理朝之所。冥霄城内的每阖宫闱皆各具形态,座座高耸入云。全城上下,每一砖、每一瓦皆选取九界间纯度至臻的十海白瑱玉精筑细凿而成,阳光一照,整座冥霄皇城便会发出象牙般高亮耀眼的莹白光芒,焯焯辉比天月,如同一座隐入在天霄之上、云蒸霞蔚之中的广袤玉都,故得神皇辛天权御墨亲题——冥霄城。 冥曌左、右辅相、各位军机大要、仙帅岳飞、军督午启、器尊轩辕求败等人的帝都官邸全部依序分别座落于冥霄皇城的外围,以东、西、南、北四向呈散射状分布开去。其中,左、右二大相府,战仙行宫、军督大苑这四处重臣府邸,更是分守于冥霄皇城的东、南、西、北四角,每座机要府邸中皆高高耸出一座挺拔的钟楼,楼上布满岗哨,时刻严守着冥霄皇城内的风吹草动。 此等君臣府邸布局,乃是一为便利曌君与大臣们之间的突然召见、进奏等军政要务之用,二为冥霄皇城与四大要府之间相互照应之便。 据悉,冥曌皇旷异天已给新授封的冥朝左相聂小凤赐下了在帝都中的宰相府邸——兰魁殿。昨夜酉时之前,左相母女及一应随从已悉数入住了兰魁殿,十甲仙尊岳飞也已返回于帝都中的战仙行宫。 冥曌帝都不同与上原之外的任何冥疆之地,此处可堪称冥界的天堂,灵域的极境,阳光终日洒遍,新花陌草长年盛开。此地民风淳朴,百姓个个心宽体胖,年轻漂亮,只因人人在此都能安居乐业,盛享太平,故而帝都中的人们便连岁月的增长都比帝都之外的人要慢很多。 罗玄凭借蚩焱临终前的记忆,一路上竟认出了不少当年在蚩焱一战中险被封天剑吞噬的帝都百姓,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这些百姓的容貌长相竟同当年相差无几,便是当初偶见的几名帝都孩童,在这二十年间也只长大了四、五岁的模样。 今日巳时一到,便是帝都中照例的觐相大典,觐相大典乃是冥朝每一度新任的左、右二相,于自家府邸上接受府外的帝都子民集体朝觐的一项军机盛典。而今天,便是冥曌左相聂小凤首次于兰魁殿中接受万民朝觐的日子。 那厢,罗玄与觉生一早便混入了黑压压的百姓人头,于兰魁殿外等待新相登临,这厢,聂小凤却在兰魁后殿的浣芳厅中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庭内高大的红樽珊瑚玉骨架上,挂着金碧辉煌的左相朝服,万年银杏桌上摆放着镶嵌了红海夜明珠的辅相冠冕。 “小凤,你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还不换上朝服,出去接受万民觐见?”聂媚娘听得范青儿的线报,一路急匆匆地跑进浣芳厅来。 “娘,他们知道我在人间做过的事,杀过的人,他们都知道的!曌君也曾经说过,不会允许我执掌军令,便是怕百姓们不服,如今我却做了他们的左相,他们又如何会服?万一我出去了,他们个个都反我,要同我算人间的帐,要找我报仇,我该怎么办?”聂小凤一双白玉般的手绞在身前,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聂媚娘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也知聂小凤在阳世建立冥岳的几十年间,为从当时已垄断天下的中原武林势力中拼杀出一条血路,的确做过不少倾轧尔虞、双手染血之事,期间因她报复中原武林之举而连累死去的无辜百姓亦不下数千。如今这些百姓中有不少人都在上原,即便因冥疆盛大,能够留在帝都中的人数不会很多,但聂小凤在人间的种种行端做为,也早已随着她此次被授命为冥疆左相,而被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了人尽皆知的话题。 百姓们都关心自己的父母官曾经做过些什么,会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几天来,聂小凤便一直在为今早的朝觐担心。聂媚娘知她惶惑为难,刚要上前宽抚两句,十甲仙尊岳飞已大步流星地迈入了浣芳厅。 “将军!”聂媚娘正高兴,岳飞一把扯过聂小凤,“走!”转身便硬拽着她向殿外走去,“将军!”聂小凤脚下黏着,聂媚娘忙捧起桌上的左相冠冕追在后头:“将军,冠冕!小凤的冠冕。。。。。。” “小凤来于子民,现于子民,今日朝觐,这左相冠冕不戴也罢!”岳飞慷慨道,他低头看向身旁的聂小凤,聂小凤也抬头看他,目光怔怔地,迷惘不休。 “别怕,我已做好了安排。你出去之后,颔首,微笑,受万民朝拜,三拜之后,方可赐起,再沿殿外长风台上行走一周,便可入殿了。” 岳飞提着聂小凤胳膊,在她耳旁低声嘱咐下去,聂小凤“嗯”了一声,两扇宏伟的殿门缓缓放行,眼前天光大开,兰魁殿外人声鼎沸,鞭炮如雷,红毯铺地,彩宣漫天。 聂小凤缓缓步出殿外,阑阑素裙踏上长风台,台下黑压压的万里人头一时鸦雀无声。 很多百姓只知冥曌皇晋升了一名左相,却不曾想到,当朝新晋的左相大人,竟是一个女人,且是如此一位清颜尧尧、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便来接受万民觐见的美丽女人。 聂小凤远目看向殿下的万里人寰,人群中的眼神,有惊讶,有疑惑,有不屑,更不出她所料的是,亦隐藏着少许令她心惊rou跳的憎恨。方才在兰魁殿中的那股惴惴不安之感又从脚底油然而生,聂小凤微微绞起了双手,掌心开始冒汗,所幸她的小动作被长风台上高大的石廊挡着。 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总算打破了先前的寂静,却并未出现万民下跪,统一觐见的态势,岳飞忙向殿外两旁使个眼色,曌令官立刻开始唱旨: “奉天承运,冥皇曌曰,民女聂小凤天资异秉,屡建奇功,先挫野帝,后降孽佛,慈恩照古,可堪天用,今破格遴选为冥疆第五千三百一十七朝左辅丞相,御赐兰魁殿,于长风台上着万民觐见!” 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喧天的锣鼓声,一阵喧嚷过后,曌令官开唱:“万民起备——跪!” 黑压压的人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层层次次、陆陆续续地开始跪下了,场面不甚齐整。 “一觐见!” 已经下跪的百姓们弯腰向长风台上磕下第一个响头。 “二觐见!” 又有些百姓跪下了。 “三觐见!” 黑压压的百姓人头俯身又起身,直至第三觐时,跪拜的人数也并未大幅增多,藏在殿内观看的聂媚娘很是失望,连跨几步也赶上了长风台。远处的觉生一见她出现,低唤一声:“媚娘!”下一秒忙夺过罗玄手中的斗篷,戴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 “龙大侠!那在长风台上接受觐见的,便是我的女儿,她身后的女子,便是我的妻子。”觉生隔着黑纱对罗玄道,语调中颇有欣悦。 “如今不是相认的时候,还是待夜阑人静时再做打算罢。”罗玄道。 觉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我能看得出,我女儿十分犹豫,她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我不想让任何意外影响了她今日的朝觐大典,只是。。。百姓们的热情似乎不高,龙大侠,可有什么方法,让更多人参与跪拜朝觐?” 罗玄亦有同感,今日的朝觐大典对聂小凤在冥朝的未来仕途非常重要,务必应将影响做足。他四下看去,只见人群之外的街角处,一名裹着汗巾的光头男子正搀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一间糕饼铺前挑选糖饼。罗玄灵光一现,立刻认出这父女俩正是他在蚩焱的临终记忆里所见,在二十年前被聂小凤从冥疆帝都的巨大地裂中救出的那对百姓父女。 二十年过去了,生活在帝都的小女孩却顶多长大了只有三、四岁的模样,也亏得如此,他才能一眼认出。罗玄当下有了主意,回头吩咐觉生道:“大师请留在此处,我去去便来。”转身便退出觐拜的人海,向街角的父女俩走去。 他运起仙修,凌空打个响指,小女孩脚下顿时出现一头活蹦乱跳的粉色小猪猡,连绕着她的裙摆钻来钻去,女孩低头一看,惊喜大叫,小猪猡掉头就跑,一会儿又停在巷口不动了。女孩忙向父亲嚷着要抓,光头男子只得将女孩托给糕铺老板,自己去追猪猡,猪猡一见他来,掉头钻进了深巷,引得光头男子一路追去,只闻巷子里一片吆喝声,拚砰不绝。 罗玄暗捻绘苍诀,恍身变作那名光头男子的模样,笑嘻嘻地捧个粉红小猪猡向女孩走去,小女孩一见父亲抓回了猪猡,兴高采烈,罗玄将小猪塞在她怀里,多买了几枝糖果,向糕铺老板道了声谢,便又抱着女孩走回熙熙攘攘的觐拜人群中。 罗玄运起修为,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拥挤人群,直达长风台下,他将小女孩高高抱坐在肩头,哄她道:“娃娃你看,台上那个漂亮jiejie以前救过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女孩咬着一串透明的彩色玻璃糖应声看去,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神仙jiejie!是那天救我的那个神仙jiejie!神仙jiejie在台上,爹爹快看!真的是那个神仙jiejie!” 罗玄祥作吃惊,抬头高瞰一番,跟着女娃放声嚷道:“真的是她!神仙姑娘!二十年前野神蚩焱来犯帝都,我们一家三口被封天剑卷入地下,是你跳入地心救了我们!神仙姑娘,不,不,是左相大人!有你在,我们老百姓便可放心过日子了!” 众百姓一听,纷纷向长风台上望去,有几名眼尖的百姓仔细辨认聂小凤眉眼一番,当下也应和起来:“对了!真的是她!诸位,她便是二十年前拔出封天剑的那个女仙子!是她救下了冥疆啊!” “左相大人,再生父母!”罗玄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搀着她五体投地地向长风台上拜去,前后左右的冥疆百姓也受到感染,纷纷跪倒下来:“左相大人!是左相大人救了冥疆!真的是左相大人!” 殿前百姓们呼啦啦跪倒一片,伏地的人头顿时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两旁高台上的曌令官们一见势头,连忙重新唱令: “一觐见!” “二觐见!” “三觐见!” 这回,长风台下的帝都百姓们全部跪倒磕头,黑压压的人头此起彼伏,无人不参拜,无人不叩首。不少刚听到消息的百姓从帝都各处赶来参拜,觐见的人群从兰魁殿前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帝都尽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当朝新任的左相聂小凤,便是二十年拔出蚩焱帝封天剑、救下整个冥疆三原的那名蓝衫仙子的消息,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冥生世界,一时间三原轰动,民心大振,全民参拜之势滚滚而来。 殿下的场面热闹非凡,轰动得前所未有,聂小凤在长风台上看得愣住了,聂媚娘喜极而泣,岳飞在此般民情激越之下也大受感动,他上前握住聂小凤的手道: “小凤你看!美丽的花来自善良的种籽,你今日的肯定,便是你往日付出的善果的积累,人人都不是一步成仙,你会越做越好的,我相信你!” 聂小凤看向台下锦旗飞舞、人头攒动的朝觐场,百姓们的热烈肯定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震撼不同与她在人间身为冥岳岳主、号群千雄时的那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也不是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桀骜狂枭,更不是不择手段、终达目地之后的得意畅快,而是一种由衷而发、从心底某个沉睡的角落里缓缓苏醒过来的阳光,这是一种糅合着奉献、善意、慈悲与牺牲的,迟到多年的愧疚与感动。 “凤儿,圣教的教宗是何?”聂小凤突然听见耳旁,再次响起家公聂星邪在世时对她的询问。 “功盖千秋,万古流芳。”她自言自语。 “如何做到?” 聂小凤仰首向天,轻轻答去:“孙儿要让世上人人有饭吃、有书念,要让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寿终正寝!” 聂星邪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她:“我孙儿非池中之物也!” 聂小凤双臂撑上长风台的瑱玉阑干,垂下头颅,一滴清泪掉入人海,正落在台下罗玄的眉眼间。 罗玄抬头看着她闭目垂泪的脸庞,心中情潮翻涌,亦是久久不能平静,胸腑间的百枚桃花钉再次隐隐动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