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一行人沿着军帐的间隙东穿西绕的越走越高。有些晕头转向了的韩可孤陡然发现绕来绕去的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得偏离出山腰那座大帐很远了,此时来到接近山顶的一处还算平整的丘台上,边缘便是险峻的山崖,重岩叠嶂的倒和登州东牟郡一带山体的崮形地貌有些相似。放眼望过去,只觉一侧石崖幽深不可见底,另一侧坡度也不见缓和,山势极高了,齐腰深的荒草居然少有践踏。这倒是个藏兵的好去处,屯兵在此间,来犯的敌人肯定无法展开有效的攻势一一不得不让人佩服,高永昌对排兵布阵确实很有一套。 面前一座略小的毡帐面崖而起,帐帘半卷,看里面帐案排椅虽然粗糙倒也齐全,正迎门处的帐墙上挂了一幅耶律倍的《骑射图》,在粗旷里透露出几分儒雅,倒很符合高永昌的性格。韩可孤停了脚步: “高将军可在帐中?” “诺一一”帐内一人应声而出。韩可孤一顿之间已察觉到,那名偏将此时早不知去了哪,换了四名齐整军衣挎刀的军士环立在左右。 “高将军何在?” 韩可孤习惯性的把手伸向腰中,随即便又想起那刀已被萧驴子收了去。高永昌明显的是在避而不见,韩可孤一见来人,便知必是说客无疑了。于是负起双手,只站立在帐门前,向着崖头发起愣来。 “银含凿落盏,金屑琵琶槽。 遥想从军乐,应言报国劳。 紫薇留此阙,绿野寄东皋。” 少顷,抑扬之声轻轻响起,认得是那位高永昌手下的幕僚说客所发。此人还是有些才华的,平日里常常陪了高将军品茶弈棋、谈天说地,尤其对下六陆棋颇有些手段,自己当年还曾在辽阳府高军营中与他对弈过几盘,倒是输多赢少,只是急切间想不起姓名来了。 “韩大人别来无恙。”老幕僚长揖及地,行的却是汉礼。 这并不奇怪,远在立国之初太祖阿保机便已经认识到本朝军事力量虽然强大,但文化底蕴远不如宋国深邃,早早定下了“因俗而治”,“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基本国策,大力倡导儒家思想,对辽,汉礼仪‘择善而从`,完全不予限制。 韩可孤并不答礼,只冷冷的将脸别向了一旁,那人也不为忤,跟上一步,摇头摆脑的再自吟哦: “北嶂南屏恰四周,西山微阙放溪流。 胡人置酒流连客,颇胜峰峦是胜游” 这让韩可孤不禁想起,宋哲宗元佑四年尚书右丞苏澈在使辽时途经北安州驿站“会仙馆”题下的这首诗,记得另外还有一首“岭上西行双石人,临溪照水久逡巡。低头似愧南来使,居处虽高已失身。”这虽然是苏澈借着那对低头佇立在泊头沟上的石头来讽咏变节事辽的宋室官员,但也恰恰说明了国事不宁则人才思去的道理。倒与现在的大辽情况很有些相似,朝廷弃高就低,能人志士得不到重视,自然会“良禽择木而栖”了!恐怕照此下去,用不多久也会有本朝的无聊文人写出这一类无奈自欺的文章了。唉,想大辽国何时才能再现神策年间耶律阿保机可汗叱咤天下的风采呀一一 想未尽,便听见已到了近身的幕僚在耳畔急声低语: “大人有所不知,高将军已是身染重疴,今次之所为,全都是少将军一手策划一一” 韩可孤顿时便有些明白了过来,本来依着自己对高永昌的了解,他尚不至于生出如此不顾大体的事端,原来果有别情呀。不需要再多的解释,一切都在顷刻间想清楚了。 当初也曾和这位高永昌之子高守光有过几面之缘,从其言谈举止里看得出此人很有些jian诈野心,后来又听说其人好色如命,竟罔顾了人伦常理与自己父亲的爱妾罗氏勾搭成jian,事发后气得高将军将他乱棍打出。但终是“虎毒不食子”,还是给了他个别府校尉的差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段高家的丑闻一时间在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成了笑料,搞得堂堂大将军在朝廷上下很是没了面子。只是不知道这小子又如何耍的些手段哄过高永昌,拿到了兵权。 韩可孤一念及此,又有了些疑惑,便低声问那幕僚: “既然如此,难不成高将军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能驾驭了吗?” 幕僚偷眼看看军士们离得远了些,便更加凑近韩可孤,少气乏力的回道:“高将军把少将军赶走之后,精神上受了些打击,就更耽迷享乐了,每日rou山酒海的麻醉自己,后来竟找来些道家方士为他炼制长生不老丹药。少将军便是抓住了老将军的这点心思,为他招募了几个骗人的术士,每日里极尽迷惑之能,渐渐地便把兵权拿到了手里。现在的老将军一一唉!” “哦一一”韩可孤心中黯然,本来是想着来山上与这位故人做个了断,可眼下看来已是绝无可能了。想高永昌当年也是条豪气干云的汉子,天庆四年间,带兵和数倍与己的宋军在平洲大战,决胜之际却不料受了突厥偷袭,妻儿遭掳,高永昌并没因此减了斗志,复振起军威,遣别帅骆务整、何阿小为前锋,自己独坐中军运筹帷幄,以不当之势攻陷冀州、挺进瀛洲,逼得突厥兵奉妻还子以祈罢战,让整个河北都为之震动,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而现在却因为甄不破这滚滚的红尘,被逆子蒙蔽如斯,可悲!可叹!在当日,自己受石柳大人举荐,任职东京道户部司和高永昌同衙共事,高将军其时虽也骄横,但自己终是以真诚待人,心无偏私而得以让他释了怠慢之心,两厢关系处理得还算融洽。旬月前还常有信函往来,互承想念心意,却不料才这几天的功夫,竟失了势力,恐怕自此再无相见之日了吧。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再无可说了,韩可孤向幕僚致谢。 “多谢相告,请老先生自忙去吧。” 老幕僚尚言尤未欢,早知道韩可孤文名久播,才渊识远,还想着与之纵意畅谈一番,但看他一脸的冷峻,只得局促的回道: “也好,只是少将军命学生奉陪大人闲话,如此骤然离去,恐生疑窦,怕是对您不利一一” 韩可孤倒未曾考虑过这幕僚心中的感受,面上不觉一赧,歉然拱手。 “那就有劳了。”再不言语,只自立到崖边,望向远处天际。苍白的面庞在天影里发出莹莹的玉光,略显诡异,几枝树杈的阴影扫在他的鼻梁,描绘出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 此时的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茫茫的如同回光返照般从林间树梢把大片的残光洒下来,云山树草都染得血一样的通红,天边仿佛忽然着起了大火。。。。 如此的静立着,不再发出哪怕一声咳嗽,听凭那幕僚尴尬的候在一旁。 韩可孤神游天际,漫无边际的看着随风变幻的云卷云舒,一会儿伸展作灵动飞扬的龙蛇,一会团卷成奔波奋蹄的牛羊,不禁让自己又回想起家乡的那则青牛的传说一一 感慨着时光如电,人生瞬息。夜色已不觉间弥漫开来,月亮上来了,给山中的景物罩上了一层朦胧,任是一草一木都被隐藏了细节,很空明,使人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韩可孤有些恍惚,突然山顶透过几声风打折枯枝的声音,韩可孤吃了一惊,倒回过了神来,暗自责备,落到如此的地步了,怎么还在瞎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可见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在乱世为官尤其要做个忠官好官,自己的心还是太脆弱了。似这样困顿不定,难不成还在留恋人世的繁华,真要惜了这条命缠裹到那罔顾大局的内讧中去么,岂不做成了千古罪人? 用力的做了几个深呼吸,韩可孤让胸中的浊气吐尽,有些烦躁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 “请问此是何山?” 那位早已站得腰膝酸软,正不知进退的幕僚如释重负。 “大人,这是北安州府衙东面的锅撑子山呀!” “糊涂了”,韩可孤一拍脑门儿。这锅撑子山距州府衙门只是几十里的路程,在自己任职北安州之初,还来此踏青游览过一番呢。其山三足鼎立,支起如撑,传说是当年大禹治水之时,准备在此宴请助其疏导洪水的大力神,架锅煮饭而凿出的锅下撑脚。这里常年云雾缭绕,绿树四合,清逸中又有着许多峻奇,是个游乐的好所在。 多么秀丽的山川树木呀,就要毁于兵祸了。韩可孤转头朝向东北,望上京方向,在心中三叩九拜。 “吾皇,韩可孤无德无能,辜负了圣托,实在罪该万死。今日只能舍了此躯来报君恩了。”再略转正北,默向家乡方向也告别一番。好久没有到老母亲的坟头祭扫了,此番儿子下去相陪,一定好好尽尽孝道。。。。” 韩可孤使劲搓搓了脸,精神顿时振作了起来“可有准备饭食?本官有些饥饿了。” “有,有。”幕僚一迭声的应道,转身向守卫兵丁嚷去:“快些给大人排备酒菜。” 四个军士见半日里如泥塑般呆立的韩大人活了起来,不觉也在心中松下一口气,诺诺连声的答应着向山下传话去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时间离了韩可孤,他趁机上前一步便更近了崖边危畔,也不回头,向远处大声而叹: “我堂堂大辽官员,竟受误国小儿的如此胁迫,又岂能为一己性命与尔狼狈为jian一一” 撕心裂肺的长啸,字字句句清晰地传播在天地间,中气充沛之极。 几个军士尚不及反应,幕僚更是目瞪口呆。韩可孤一步踏出,便向那深不见底的崖底直直落了下去。太突然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才堪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军士们紧赶着趴到崖边向下张望,此时哪里还能见到韩大人的影子,只有陡壁上几棵生命力颇强的孤松,在月光下孤单地抖动着针叶。 全没了计较,老幕僚连连跺脚。 “少将军千叮咛万嘱咐,不得让韩大人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你等还不快下山寻找,等着杀头吗?” 几个军士丧魂落魄,一时间忙忙的寻找下崖的路径,也不敢先往大营报信。有一人情急之下竟忘了身在绝地,也一骨碌的从崖头滚了下去,妄断了性命。 待幕僚彻底缓过神来,才跌跌撞撞的爬到了崖边向下张望,只见到陡直的崖壁上,恍恍惚惚的有几处怪石独树突兀而出,深远处黑黢黢的看不见一点点物什的影子,就连下面的树动草响也是远不及闻,耳边只有风在呜咽,“呼呼”的回音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