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三百里飞报,一件十万火急的军情就像驿马的四蹄,激烈地踢踏在全城上下一干人众的心坎,只闹腾得官员百姓岌岌不可终日。 消息传出,早年间的东京留守萧保先职治刻酷,百姓苦不堪言,终于有饶州的农民古欲等人假借道家“李弘”之名,利用道教符谶,以示“应谶当王”结集投下城居民造反,后被南面副部署萧陶苏斡领兵几番镇压,古欲被擒伏法,但有残孽步骑三万余众四方流窜,至今竟有部分集结一处突然袭入北安州境内,在距离利民县不足两百里的龙潭黄崖关驻扎了下来,韩可孤得到消息立即派出哨马探子沿途侦察古匪行踪,另差遣干练官员往四方调集兵马火速增援。他早下筹谋,决不可让当初北安州首府的悲剧再次重演。 就在各路差官分头奔讨援兵的当天夜里,半壁山巡检司黄靖星夜兼程赶到,顾不得吃上一口热饭,便急急地与韩可孤进入到密室做起汇报,他带过来一个煞人的消息,着实让韩可孤震惊了一回。原来又出现一股古欲残部也流窜到了北安辖边,带队的首领乃是匪首古欲的亲弟弟,号称老君座下弟子转世的古望。 韩可孤当时恍惚觉得一瓢冷水洒在了背上,连头发都激凌了起来,现在的利民县内要兵缺兵,要将少将,他自知没有诸葛孔明安坐城楼观风景,抚琴退曹百万兵的雄才大略,如何能够在虎狼伺视下保住这座空城。“好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呀,作为北安州的父母官,韩可孤此时的心情百味杂陈,已不能单单用自责来形容了。俗话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己在巍巍锅撑子山下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可仍然没有扭转背运,难道冥冥中老天爷是要在这里了结自己?再死一回倒也不足为惜,可是这多日来惨淡经营,终于将纷乱的政事捋顺得有了些眉目,协调组织的各路兵马也即将集结停当,不料尚未曾与女真贼兵开战,竟横生了这段枝节一一,眼见一腔热血就要付诸流水,韩可孤着实英雄气短,颇有些“出师未捷却要先死了”的无奈。 后背上兀自冒着凉气,眉间“川”字难解,黄靖却又换来一舀子的滚水浇向韩可孤, “这位古某人却还有些热血,说而今完颜氏觊觎疆土关头,辽国大势已多生变化了,虽然天祚帝罔顾民心逼得他们造反,但这终是一家子人屋里头的盆碗磕碰,现在再和官军对峙便是两败俱伤,怕是要让女真人钻空子坐享了渔人之利”,胡乱地抹了抹额头上还未尽干的汗水,黄靖有些兴奋“他对大人的人格魅力可谓敬佩了得,听闻您正在集结各路人马要与金寇一场搏斗,便提出他我双方尽释前嫌,兵合一处来同御外辱,才是避免做那亡国奴才的唯一出路,此次带领所部兵马长途奔驰便是前来投效大人麾下的。。。” “一一还会有这样好事?”虽然私心里对那些被生活逼得造了反的普通民众存着一份同情,但大体的印象里仍然把他们归类成不谙大局罔顾小利的一干穷凶极恶的不良份子。韩可孤有种被雷击了的感觉,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两军对垒了几年,互相间攻伐打杀势同水火,竟在一夜间说要化干戈为玉帛,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正进嘴中的概率,他使劲的晃了晃脑袋,确认是否在做梦。 看到韩可孤被惊得大张嘴的样子,黄靖摸摸自己光亮的头顶,往前凑一凑身子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有些自得的笑道:“大人吃惊了吧?实不相瞒,下官最初也是不敢相信,才单骑闯了古营,和那古望半宿夜话呢。” 韩可孤僵了脖子,歪头看向这个留着一把羊尾巴胡子,长相很猥琐的老同僚,平日里知道他有些胆识机智,却也未见做过几桩太出彩儿的事体,倒是嬉笑人生,常常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示人。据说他少年时候就早早入了官场,素来有些清正廉洁的美名,却是因为这样嘻笑怒骂的性子不招人待见,仕途一路坎坷,至今才靠年头儿升到这个位置。初到半壁山就职之时,距治所三十里有个叫辛店子的小村子,几十户的人家里却出了个刺头。这老汉凡事好较真儿,专爱鸡蛋里挑骨头,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大伙都叫他辛老倔,在十里八乡也算个人物。平日常听人说新来的巡检司断事公平,他不服,说天下的衙门口都朝南开,公平是做给别人看的,轮到自己身上就不一定咋样了。大伙儿都笑他又犯了好挑刺儿的老毛病,却把老汉的倔脾气惹了出来,非要找机会证明一下。 也巧,这天黄靖到龙潭沟查案返回。正值三伏季节,那天上的大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身上直冒油,把坐在轿子里的黄靖热得顺脑袋往下淌汗,官袍子溻得湿淋淋的。他平日就不太拘小节,何况这时又是在乡间道上,便让衙役撩起轿帘,把顶戴也脱了,敞开衣襟吹凉风。 早打听到黄靖要从这条道回衙,辛老倔担着一挑子柴禾哼哼唧唧唱着山歌就迎了上来,鸣锣开道的衙役大声吆呼:“喂,大老爷的轿子到了,闲杂人等赶快让道!”辛老倔朝轿子里望了望,一翻楞大白眼珠子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道既不姓李也不姓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凭啥让我让道?”那时冲撞司衙大老爷的轿子可是不小的罪呢,衙役心说:嗬,这老头儿可真够刺头的啊,也不看看轿子里坐的是谁,这不找挨板子呢嘛。 其实他们之间的对话黄靖都听见了,也挺不高兴,可又不愿意落个以势压人的名声,就吩咐把辛老倔带回衙门再说。 热天火气大,到了县衙,黄靖没顾上整理衣冠就上座开堂,两边衙役一声呐喊,把辛老倔带了上来。这老头子倔劲儿犯了,也不下跪,梗梗着脖子,毫不服软。 黄靖问:“我不想以官压你,你有道理可以讲,只要理由充分我也不处罚与你。但是,我乃一地父母,百姓上堂跪拜是大辽律条规定,你为何不跪?” 辛老倔是有备而来,早想好说词了,不慌不忙地回道:“你说你是朝廷的大老爷,我怎么知道?” 这不胡搅蛮缠嘛!黄靖有点火了,重重一拍惊堂木,大声说:“我头上皇封顶戴,身穿御赐官袍,难道你看不见?” 辛老倔可不会被轻易吓到,他反而笑眯眯地说:“可是皇封的顶戴你并没戴呀,再说御赐的官袍也没见过这样穿法,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父母官呀?如果谁见了我都说他是官老爷,叫我让路,让我下跪,我这一天天的就甭干别的了。” 你还别说,这理搅到这份儿上,还真让人没脾气。黄靖从来都是服理不服人,他想|:人家辛老倔说的对呀,百姓跪的是大辽王法,敬的是朝廷命官,摘了顶戴花翎我和他们也没啥区别。论理,我做官不戴顶子,理事不正官服,本身就乱了法度,官不敬民怎么有脸要求民来敬官呢?该处罚的应该是我才对。于是,他当堂宣布自罚大康通宝五百枚。 这回,辛老倔真服了,到处宣传黄大人的清正廉明。 黄靖的这场官司输了,却进一步赢得了民心。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有好事儿的人私下里便送了黄靖一个雅号,叫做黄半千。加上后来他办了几个漂亮案子,把上任未决的疑难案子三下五除二给解了,如有神助,于是后来便叫顺了口成了黄半仙。本来,这位黄半仙颇有些才能,但韩可孤是古板性子,凡事讲中规蹈矩,所以不喜他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总觉得官场混的久了,愈老油滑,不堪大用。没想到关键时候竟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如此的大举动,果然人不可貌相,韩可孤看着他颇得意的样子,想着这一行必定潜在着诸多不确定的危险,一时间不知是表扬他的勇敢还是批评他的鲁莽,只有习惯性的抚着下巴听黄靖继续说下去。 “通过那半夜的恳谈,下官觉得古望心中还是颇有些沟壑的,家国观念很强,尤其对他军中兄弟的后事前途考虑得很深远,全不似那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粗陋汉子只知打杀痛快。尤其对大人克己奉公的亲民执政确实佩服的是发自肺腑,更何况他们也是被金我两国追赶打压得惶惶如了过街老鼠,情况很不容乐观,而且他一奶同胞的两个亲弟弟也是在征战中被女真兵擒获凌迟处死了。审时度势,所以卑职以为古军的这个决定也在情理之中一一” 听着黄靖侃侃而谈,韩可孤不时地颌首赞许他的分析。沉吟着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在心里衡量古望这番作为的真实程度,黄靖适时住了嘴,目光追随着韩大人缓慢的背影,手轻按到案面上和着他的脚步敲击着鼓点儿, 当韩可孤再转回来,黄靖看到微皱的眉头下一双灼灼闪亮的目光,他笑了,决策已成。黄靖站起身“大人决定了?” 韩可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个决择很难,古望投诚的真假直接关系到官家大局命运,就如同天堂相对于地狱,错一步万劫不复呢。 整整衣冠,黄靖正容道“大人即相信了古望的诚意,不才毛遂自荐,愿一力促成此事,再往古营谈判,断不会让他们占了便宜一一” “便宜?”韩可孤苦笑“现在的我们还有便宜可让人家占嘛?” “大人说得透彻”确实,现在自己这些人除了一腔的热血,其他无几了,黄靖一拍大腿说道“事不宜迟,大人就此等好消息吧,下官告辞。” 看着风尘未洗的部属,韩可孤心中一阵酸楚“不急于一时,黄大人一路劳顿,还是歇息一宿再启程吧。” “事关重大,不敢耽搁”。黄靖拱一拱手“大人留步。”便大踏步向外而去。 “黄大人珍重。”好性急的一个人,为了国家真是顾不得个人安危,“驴儿,赶快掌灯送送黄大人” 黄靖头不回的走了,韩可孤看着闪闪烁烁灯影中这个单薄而有些拘偻的影子,心中不免庆幸,国事潦倒到这般地步,还能有这一众愿意披肝沥胆为国戮力的干练官吏将士辅佐自己做那渺渺无期的复兴大业,实在值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