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节
感觉很乏很累,太阳晃得头晕,喷到头上的血流下来有些碍眼,胸肋上的伤很痛,丝丝的像要漏气。刘亦真知道,凭仗这口胸中恶气,支撑到现在也就要挥霍殆尽了,死神接踵就来,但他无愧,快意恩仇方显男儿本色。 一枝大棒扫中了战马前肢,坐骑跌翻,把刘亦真掀落到尘埃。哪容他起身,便有金骑兵械纷纷招呼上来,顿时骨断筋折,血内模糊,匍地的刘亦真没能最后看一眼晴明高远的天空,便呜呼哀哉,驾鹤西归去了。 萧霞末很悲哀,之前没有派人阻止,是因为他觉得无法阻止,不能阻止,战士阵前亡本来是应有之义,如果让刘亦真把杀亲的仇闷在心里不得发泄,从而憋屈到死会感不安,同时也觉得憋屈;奚兵将们很悲哀,因为他们知道刘亦真的憋屈;金兵将们很悲哀,虽然他们不知道刘亦真的憋屈。一时间只有天地仍在发声,众人皆寂,默默注视那一滩血rou,默默悼哀。人无分种族贵贱,心中都有一道英雄情结。 风声渐歇,马蹄掀起的尘烟无力飘落,几棵残留的焦树还在颓然地发著抖,有鸟儿畏怯地飞过来,是乌鸦,呱呱的舚噪声给这片天地极阴森的感觉。 ———————— 科尔沁沙地忽然刮出风暴,迅速漫延到努鲁尔虎山脉,遮天敝日的沙尘把清泉谷里的山竹子和沙打旺草扫荡得体无完肤,风沙的落尾淤积得老哈河水势暴涨起来。 隆圣城一方天空的云层不停颤抖,凛然与狂风所发散出的强大战意,巡城骑兵们仍然挣扎着执行自己的使命,战马嘶嘶悲鸣,便是身体最强壮的战士,也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支撑行走。 风渐敛,余波浩浩游荡在街巷民宅之间,城门头上的瞭台地面覆盖了一层沙,所以不见血,只黄澄澄一片,很干净也很空旷,所在只有两个人。. 韩可孤与李长风席地相对而坐,像悟禅机的老僧,没有言语,没有动作,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二人的身上粘满沙砾,衣衫肮脏至极。 韩可孤的眉宇头发都染着风沙,显得很零乱干枯,他的身体很冷,是因为心寒,因为他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寻找萧夺里懒娘娘这件事情上。当日受救援诏后心急如焚,放轻骑昼夜兼程,急急赶到时却只有一座空城,帝后娘娘不知所踪。隆圣都督府徒河,为上京辖地,地处努鲁尔虎山脉北麓,南缘科尔沁沙地,地貌复杂,河沼频见,在金军眼中,这里属于鸡肋之地,若据其城,不符合整体战略需要,所以哈哥利擒拿萧夺里懒不得,便尊宗翰大都督令,在城中大肆洗劫一番,补充了给养,匆匆弃了城池赴其它的战场而走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边娘娘没有下落,接连派出飞轻四下打探凤驾消息的斥候不见反馈,亲自抽调的勤王兵无处可发。正在焦急之时,那边又传来北安州城沦陷的塘报,这可真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句老话儿,韩可孤不怨萧霞末投敌叛国,事出总有因,被逼到一定份儿上,保一族不灭也是紧要。怪只怪朝廷懦弱,朝臣腐朽,贪生苟且者比比皆是,只可怜自己们连根据地也丧失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韩可孤的脑海中忽然崩出来这句话,不由得苦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干涩的自嘲。 他与李长风默默相对而坐,等待风沙最终停顿。风呜咽,沙咆哮,虽然劲猛持续,但最终总是要停止落地。 听“呜呜”声小了一些,李长风想站立起来活动一下坐得发麻的双腿,却被飞来的沙末糊了眼,赶紧撩起袍角揉搓。 城墙头沿檐的黄沙在风的鼓动下簌簌地落下,落到敌楼一侧的角落里汇集成浅浅的一堆。像极了无人打理的野坟,矮趴趴由着日月风雨侵蚀。偶尔现出些真容的墙砖染着片片的赭红,衬在青灰色的底调上很醒目,明显是血渍,昭示出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场屠杀。 韩可孤看着李长风说道:“很惨!” 话说得突如其来,但李长风很快理解了他的所指,使劲挤了挤被拭得有些红肿的眼晴,面无表情说道:“死了很多人。” 萧可孤又开始沉默不语,因为情绪有些激动,他强行压抑急促的呼吸,很憋闷。 城墙下的街巷中有巡防骑兵的马蹄声,间或还有几声女人的哭泣随风潜入耳畔。 “朝廷沦落,百姓丧家,是朝廷识人之失,是佞臣误国之罪,非大人之过,何必自责?”李长风看着韩可孤说道:“自入城迩今,大人只一味伤心痛苦,又与事无补,只徒伤了身体,何苦?” 韩可孤不看他,只透过跺口眺望满眼破败不堪的民居巷舍,依旧沉默。 “朝廷遁向未明,娘娘凤躯堪忧,如今容不得我等泛滥小儿女的情浓姿态,首要是激发出民众的抗金决心,方能重筑中兴之基础” “有些大逆不道,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之朝廷绝非中兴之依靠,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唯韩公等有限几位大人尔,自该当节省哀思,继续使命。” 韩可孤依然无语,李长风静静看着他,又劝:“将来虽无定数,然我等即做火种,将之播撒天下,便燎原可期,如此哪怕一朝命丧,亦心得安矣。” 韩可孤神情趋与平静,抬手时鬓里的沙粒带着他剩余的体温流落在地,他终于开口:“死得其所是为得了心安,然大辽不兴,外患未靖,纵死又哪里去寻其值当?” “死与每个人而言,均不尽同,或大义凛然,或平静相承,或视死如归,或恐惧泫然————” 李长风转过头也望向城下那一片败落,风卷着沙触到残恒破壁便落了地,匍散溃败如退潮。他压抑住对韩可迂腐态度的不耐烦,面无表情说道:“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总还是想活,想活就需要希望,如今朝廷遁去了,那边的希望便没了。但我们有,有大人你在,便是希望。” 说完这句话,他淡淡笑起来,笑容很轻也很节制,嘴角略微上扬,于是就隐含了些嘲讽的味道在里面。从始至终,韩可孤都表现出对小朝廷的忠诚和对萧夺里懒娘娘的担扰。明明己经不可救药,仍然坚定不移地用生命去捍卫这种忠诚,是为愚!李长风有些不愉悦,所以他无所顾忌,期望能够用言语打破韩可孤痴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