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节
风势慢慢舒缓了一些,但阴云却不散去,开始有零星的雨点儿落下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大起了来,像倾盆的水从天上倒下来,稀里哗啦的拍打到平地山坡,根本不容渗透就纷纷寻着决口往低矮处四散涌去。 刚才在这片小小战场上所产生的尸体,除了萧驴子在韩可孤强硬的坚持下,被金兵草草挖了个坑掩埋掉以外,其他人按照女真族的传统习俗,视“横”死者入土不祥,乃为火葬,皆都就地焚化,把骨灰漫撒了。那一片片己经干涸板结的紫褐色血液经过这一顿大雨稀释,开始时还有朵朵殷红的水光泛起,但也只如昙花一现,就随着水流远去,渐渐消失殆尽,不再留下一丝痕迹。 活着的人都走了,这一片区域又恢复了它往昔的宁静。从细雨缠绵到暴雨淋漓,从黑夜清冷到日色莹然,这里已不再留有一丝痕迹能证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依旧还要过活,战火仍在漫延,云内城仍然存在。没人能改变己经发生过的事实,就像没人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一样。就算有人偶尔会想起来一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磨灭,最后终将消失与淡忘。就好像曾经的那片殷红血迹,本来浓厚黏稠得难以化开,但这会儿却连几滩浅浅的印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迹。也许以后还会有如萧驴子一般武功身手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甚至名字可能也唤做萧驴子,可是他绝不会是刚刚才死去的这一个,毕竟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英雄更加无法复制。但英雄又如何,长江后浪推前浪,世间代有英雄出,活着的英雄谈论得久了都会让人腻烦,更何况死了的英雄。这无关世风日下,无关世人不懂得感恩,只因为世间众人皆苦,每日里要为了能够活着,能够怎样活着而奔波劳碌。英雄,终究只是一个在大多数人眼里,很虚幻,很漂渺,很遥不可及的称谓,人人可以尊敬,人人可以羡慕,却当不得饭吃,抵不了衣穿—— 古望率领本部精锐一路急行,赶到距离云内城还有四十余里路程的时候,头前打探消息的探马回来报告,说云内城己经失陷,韩大人不幸被金兵俘获。 西风呜咽,恍如旋针,古望觉得忽而guntang忽而冰冷,脑袋里恍恍惚惚不能坐稳马鞍,狂风席卷而起的土屑沙粒,宛如一道道挂满棘刺的鞭子,发着尖利得使人无比揪心的啸声,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身体上,让他疼痛不能自抑。最可怕的是,这种攻击不仅作用在身体上,更直接的奏效在灵魂上,古望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只一瞬间,便让他的双眼攀上了浓重的血丝,身体颤抖起来,眼中爆发出一抹如诉如怒的哀怨光芒。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沉到地底。眼前无由的出现一幅韩可孤被金兵乱刃分尸的残忍画面。他喉头哽咽,却无法哭出声音。对于韩可孤,古望从心眼里钦佩和尊敬。他实在不能想像,在这么一付羸老文弱的躯壳里,如何就生长着那样一颗坚强而伟大的心?他凄然地在脑子里暗暗责骂自己懦弱和自私。当初投靠韩大人、追随韩大人,也许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靠山,为了得到一个能够堂而皇之行走在阳光下的身份,为了给自己曾经的无良杀戮寻一个赎罪的机会,为了使自己满是沧桑的心灵得到一丝安宁。 古望晃晃地坐在马上,岌岌可危,兵勇们见着着急,但都不敢上去相劝,也知道在此时此刻任何人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没有用的,因为古将军的心结必须要由他自己才能解开。马儿很安稳,仿佛也感染到了悲恸,立在那里四蹄不动,只有尾巴在轻轻地左右摇摆,似乎想帮主人把满腔的阴霾清扫干净。古望想动,但身体已经僵硬得不受控制,所有的思想都固执地认为如今的局面,韩可孤的不幸,全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仍然没有流泪,因为所有的泪水都倒灌到了心里。他一直以为,死并不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有的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活在活人的心里!所以死,确实并不痛苦,痛苦的却是还活着的人。 他的头疼欲裂到要发疯,要崩溃,心也像被万千枝利箭射穿了,终于身心皆悴再坚持不住,一个轱辘落到马下。兵丁急忙一拥上前,七手八脚的将他抬到一处背风的旮旯平躺下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抚后背,足足忙活了好一会儿才让古望把被憋到喉咙间的一口浓痰咯了出来,渐渐呼吸平缓了。 古望的眼睛干干的,瞪得溜圆。他就看着天,对于手下兵士的呼叫问候充耳不闻。他想起韩可孤曾经说过:命数由天定,半点不由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独属于他的命运。可韩大人的命运是如何难道老天造就了他,就是为了让他活为别人而活?死为别人而死? 为了与老天争夺大辽余运,韩大人这些年历尽烽烟征尘,将一腔心血都呕沥在这片土地之上,仍然是中兴复国的大梦扑朔迷离,错踪难圆。看来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而且决不可逆,似乎盛衰存乎天道,实非人力可以扭转。但既然注定了大辽国耶律皇家持鼎之运已坍,纵有女祸娘娘再炼出几百颗七色彩石也难能补救,又为什么要让韩大人平白受这么多苦难?遭这么多的罪? 古望怨詈不绝,他愤然中戟指向天,他为韩可孤不公,他替韩可孤不值! 他爬起身,虔诚地跪了下去。就在刚才的一弹指间,古望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既然上天不公平,那么就让自己的心化成上天,把公道永远存放到那里,直至不朽——古望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筑起了一座新坟。这坟前没有墓碑,没有祭礼,那里只埋葬着一个伟大的朋友,一段永恒的情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只能是自己每临黄昏时,或到午夜中,带上一樽用思念酿成的老酒,以泪相佐,以笑相佐,来痛快地哭,痛快地笑,痛快地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