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雨游记(上)
梦中,我见到几枚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极其复杂的几何图形。起初他们高速地飞舞、回旋,最后也如洋流一样变得沉稳。光点散去,留下了夸张的羽翼、巨大的钢琴、神秘的石阶和诡异的星象仪……少年信步向前,随意地在键盘上敲击,逐渐把无序的乐音组成了规则的乐句。我不认识这首曲子,但能感觉到少年汇聚能量的指尖,宛如风度翩翩的舞姬张扬着洒脱的舞姿,所及之处生出点点鲜花。我压制着胸部的沉闷,指尖扫着这奇异触面手忙脚乱地站起,又踉跄两步,也算是从惊讶中顺利挣脱出来了。 ———————————————————————————————————————— 你见过黄绿色的浪吗? 我向来喜欢远足。当紫色的晨烟升起时,我和朝阳一同醒来,穿过喧喧车马,挤过潮涌人流,只为在钢铁和玻璃的迷宫中寻一抹绿色。抛开地图和导航,靠的只有自己的双腿、运气以及发现美的眼睛。也许我多数会一无所获,但若偶尔能找到一片河区、一块湿地或是草地,便能感到别样的新奇。哎,城市的天际线太循规蹈矩了,它框定的天空也是规整且科学的;视角往下,写字楼数不清的玻璃板总要反着固定的光,交通上百条线路也是日复一日地奔行,就连路边的一寸野草也是注定要生长在此的……它们是美的,美在不加修饰,一切事物都是为了社会机器的运作而服务,置身其中久而久之就有些视觉疲劳了。我已经在过去的时间里品味太多人造奇迹,现在需要纯净自然的景观来洗涤眼睛。 现在,我置身于黄绿色的海洋之中。 这是一片不算宽广的草地,两边百八十步开外有松柏围成边界,对出是一段不小的山坡,往下便能看见半干的河床和灌木丛。我坐在厚实的青草毡上,望着远处的几缕青烟慢慢升上空中,消失在刺眼到难以直视的晴空中。也许是被蒸过的原因吧,空气炙热不算清新,倒不如说那夹杂着的灰尘味更令人愉悦。哈嚏!我揉了揉鼻子,又打出一个喷嚏,从鼻子到脑壳顶都是痒痒的。眼角生出的泪,透着阳光把视野染成模糊的金黄,倒也跟此处般配。 摇摇酒瓶,里面还有三分之二的量,琥珀色的液体还浮着些许泡沫。今天出发前我还在想别的琐事,只是随意往背包里塞了点日用品便匆忙出门。酒是三天前在饭局上顺手拿的,没想到成了身上唯一的奢侈品。出发随性,行囊也随性,也好。 暑气难当,即便是坐着都令人烦躁,热浪和曝晒却让人昏昏欲睡,这是一种矛盾的、相互依存的感觉。也许是胡思乱想累了,我像是心血来潮一般往身边插了一把伞,这下就没那么刺眼了。往后一躺时,青草是一支支矛枪,扎得我浑身刺痒。 呼——我长出一口气。在橙黑相间的伞下,眼前被分割成九块的世界,着实令人目眩。伴着清风和沙沙声,感觉眼皮逐渐沉重…… 黄绿色的浪,阳光下的伞。 ——————————————【壹】———————————————————————— 我从未离蓝天那么的近。 一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身处崇山之巅,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那彩虹和云。长空很是通透,是洁净的蔚蓝,点缀着破碎如絮的云彩,像裂痕一般划分了这苍穹。极目之处,太阳散射出数百万金光。这是一座缤纷的高山,阳光下,明亮的色彩在流动、交织、融合,是梦幻,是随意泼洒颜料汇成的画卷。 阳光很刺眼,空气也热了起来。我只是歪扭着坐起,慵懒和迟钝占据了全部感官。暖风自海面吹来,温柔抚摸着我的面庞;指尖触着粗糙的地面,细小沙砾带来了瘙痒,渐渐唤起了我的感官。这是什么味道?是海盐,还有浓厚水汽带来的微呛。那片黄绿色的海洋在心头萦绕,奇异和错愕逐渐让我逐渐清醒过来—— 这里是哪里? 我支撑站起,陌生的景象让我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如同幻觉一般,却能实实在在地触碰。悬崖的最高处有一棵粗壮的凤凰树,花繁叶茂,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确实凝聚着凤凰的灵气。我木讷地走向前,刚扯下它的枝叶投进脚下万丈深渊,空气中飘着的灰尘就让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脚下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浪拍击着岩石,悬崖下,在被一波波青白漩涡所激起的海浪间,时而瞧见几尾鲨鱼的尾鳍和背鳍在浪间嬉戏,粼粼的波光一直飘到海平线外。海洋大爱无疆,毫不吝啬地接纳天空的高远与深邃,自陆地的边界只有一条白线划开水与天。 这是在做梦么? “喂——喂——”我在悬崖边大喊,软弱无力的声音很快就融化在了灼热的空气中,甚至还没能被风带远。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呢,是从草地上梦游来到此处吗?不是的,这是一座孤岛,极目之处都是茫茫大海。我努力地搜索脑海中的一切回忆,甚至再现了睡着以前的动作,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不得不接受这奇妙而怪异的一切。因奇异生出的恐惧敲击着脑门,感觉连脑髓在颤抖。最后,我或是抱膝坐下把头埋进膝盖蹭得眼冒金星,或是拧肩膀发干的皮肤直到泛白,这样才让我好受些。 长久,海浪的响声依旧清脆,海风的呼声依旧温柔。人们喜欢自然的原因,便是它可以给人以抚慰。不知是因为内心得到了平静,还是因为后背被炙烤像是开裂了一般,我吸了吸鼻子打算站起。当抬起头时,我发现面前盛开了一束透明的铃兰。它在微风中欠身、站直、弯腰、舒展,仿佛真摇出了悦耳的铃声。轻轻把它摘下时,小巧玲珑的花朵在无声地摇动,铃铛下似乎还摇出了点点光辉。它的根茎很长,一直沿着山路绵延。它在给我指路,还告诉我,这里是一片希望的新天地。 这座孤岛在什么方位,会有搜救船经过吗,我家人知道我失踪了吗,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呢?这里有食物和淡水吗,要像鲁滨逊一样种田牧畜吗……种种问题冲击着我。虽然没有专业的求生技能,但是我知道,若是滞留在此地就只能等死。是啊,与其在这里惊恐等死,不如动身去四周走走看吧! 当我迈出第一步时,便注定和这花和雨的世界结下了缘。 山路一直向下,清晰平稳,应该是有前人探索开拓过的。感谢祂。 这是一片难得没被玷污的自然之境,也许是早晨下过雨,土路有些泥泞,留下了大小动物那杂乱的脚印。主路边有模糊的兽道,淹没在片片绿植之中,小心翼翼地经过时总能惊起三五只无名昆虫。我穿梭其中,身上覆着枝叶间遗落的光斑。慢慢地,耳边传来涓涓的溪流声。噢,那是流着天空的、蜿蜒的水,于百米外的拐角处漫步而来,再于另一边百米外的拐角处悄然离去。它似乎是与两边的大树做了约定,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总算是能毫无保留地看看这片天空,感受那温暖的阳光,哪怕只是一条小得可怜的间隙,但总不至于完全被囚禁于绿色的牢笼之中。树影切碎了阳光,洒在清澈见底且带点黏稠的溪流上,是点点金箔,或是落水的鸢尾花……涓涓的水流声中夹杂着风的细语,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也让人心情愉悦。多好啊,一切都在微笑! 陌路令人不安,也令人欣喜。渐渐地,我忘却了方才的惊恐和彷徨。我会留心身边的野浆果,会去辨别林中的每一种生物,会调整好饮水的量,也会不忘在兜里放了干燥的草叶絮……正如自己鼓舞的那样,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呢! 慢慢地,太阳移到了苍穹之顶。走累了,就寻了一块树荫下的石头休整。摘下蝴蝶停过的萱草,打落爬着蚂蚁的酸浆果,是味蕾上的酸涩唤起了愉悦。此时我的内心已经平静了许多,相比于起初的惶恐,现在更多的是因疑惑生起探索的冲劲。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既来之则安之,相比于畏惧未知的危机,不如着眼于当下的苟且!这片天,这座山,这座海,无一不带来足以激起热忱的美感。我敢说,这要比我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呀! 我拾起了一根树枝,它表面笔直且光滑,没有男孩能拒绝这样的树枝,就像勇士总会捡起宝剑,法师要找到称手的法杖。我用它在地上画了图案,那是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孩横冲直撞,丢下一个女孩哭喊着跟上的情景。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呢,不知道,是手自己动起来的;上次用捡来的树枝画着玩是什么时候呢,忘记了,是小时候了吧……呵,自离开乡村之后,仿佛自己真的离开了野蛮,接近了高雅。可为什么在田间和小伙伴胡闹的回忆总是让我魂牵梦绕呢,为什么它回味起来居然是甜丝丝的呢,噢,原来是我的魂始终扎根在此。 “现在,勇士要开始他的征程啦!” 阳光听懂了,它回应了召唤,从层层叠叠的树影中投下一束来照在“剑”上,开衩的木丝也不甘示弱闪着光。 这是一座有灵性的山,四处笼罩着彩色的运气,若它有名字,一定是叫“蓬莱阁”这样的名字吧?不知何时,远处飘来的七色云气把我吞进了如梦如幻的迷雾里。昏昏沉沉中,步伐像是迟疑且凌乱,最终失去了方向。随着我继续前进,面前的小路却像是无限延伸,周围的景色也一成不变。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虽然周遭风景宜人,但总归是有种迷途的惶恐。 我摸摸口袋,里面还有吃剩的面包,应该可以用到吧?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撕下面包做记号。等发现自己又回到原处时,地上的面包早被贪吃的鸟儿消灭得一干二净。 天气太热了,此时的太阳已经像圆盘般大,高悬天际肆意释放着光和热。早已汗流浃背的我记起了惶恐的滋味,而迷失让这份惶恐更加剧烈。要是能找个合适的角度观察山路该多好啊,可那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令人生畏,从道边往下看,万丈高崖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我赶紧躲在了一旁的草丛里从缝隙中窥探。那居然是几个拉车的玩具士兵!它们约有半人高,戴着红面斜纹密织白毡帽,着藏青色军装,腰挎水壶,蹬棕皮面长筒靴,全身像是浸过油般闪闪发亮;马车上面还驮着一些奇珍异宝,有闪着夜光的长斗篷、有缺了钩子的金鱼竿,还有支神奇的画笔……我看得眼都直了。 不对,不对!我原以为这种动静出于某种野兽,或是狼,或是山猫——我宁愿真的是这些野兽。会动的玩具士兵,那是多么荒唐! 马车轱辘轱辘响着,震耳欲聋,震得胸口都发痒,内心却忽然平静下来了。现在就算是闪现出一头奇美拉[1],估计也不会为之惊讶吧?噢,我似乎是猛然接受了荒诞不经的东西,即便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也并非一个很超然、很会接受诡秘事物的人,在精神上也并非幻觉狂或是失心疯,而等这些超脱于真实世界的事物出现在眼前时,我也只能惊叹于自己接受能力之强。 等它们走到面前几步远时,只见牵头的那个独腿士兵吹了个口哨,拍拍手大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那迷雾听到后居然像是活了起来,团团雾气不断流动、交织,最后在他们前方开出了一道裂缝,里面射出刺眼的白光! “唔,等下!” 见到如此荒谬的场景,除了努力压抑住的惊愕畏惧只剩满脑空白,然而双腿却能慌张地加紧跟上。裂缝关闭得很快,眼看手要抓到马车了——然而强大的斥力袭来,我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抓着扯下了的那件长斗篷。 突然,我的胸口猛地一颤,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是一个温柔又妩媚的嗓音,似乎能感受到它主人喷吐的热气: 【勇士机敏地抢来了神奇的斗篷,一披上就和空气融为一体——他化作了花香,化作了暖流,即将乘风而来,随风而去。就用它来骗过每个人的眼睛吧!迷宫和咒语,即门锁和钥匙,他是否能接受未知的挑战,还请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猛地回头,空无一人。环顾四周,摇曳的花草依旧,我确实是孑然一身,那么这声音是从何而来呢?眼前开始冒出紫的黄的星状闪光,一股暖流从胸口升起,然后流遍全身,让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都燃烧起来……我似乎还能感受到依偎在身上的重量,肌肤相贴之间,即便是最细微的触感譬如那黏腻的汗滴、譬如那轻轻瘙痒的汗毛,都使我热血澎湃,仿佛……仿佛我们是血rou相融的什么混沌纠缠着的东西——我知道,这是那如幻如梦的茨西塔拉[2],一颦一笑都藏了危险的毒药。 我恢复过来了,许久才意识到刚刚那是白日梦。 白日梦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脑海里突然涌出茨西塔拉之类各种不合时宜的遐想也不令我奇怪,毕竟我此前已经体验到了另一份惶恐,不知幸运或是不幸,它们两者居然互相冲淡了。我是否应该蹲下抱头,应激般颤抖哭泣,或是歇斯底里地叫喊呢?可我没有这么做,对一切的接受都很突然,就跟我来到这片世界一样突然。简单麻木,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满目只有炫目的彩色。放空思想时,身体逐渐轻盈,内心慢慢安稳,当然,这份模糊、魅惑且温暖的感觉很快被打破。当我在神游踱步时,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险些绊倒——“哈啊!”我踉跄几步,回头望去,绊倒我的竟然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对,刚刚这里有人吗! “你好呀。”他笑着向我打招呼。那少年身段轻盈,看着不过十六七岁,青涩得让我惊讶。毋庸置疑,他绝对是突然出现的,绝对! 他离我是那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五官端正,脸上还多少保留着涉世未深的稚嫩,在大片的阴影中有让人难以言喻的阴郁,碧绿色的瞳仁却能在这阴影中如夜灯般刺出两道闪光;金色长发边缘在阳光下散发别样的光彩,闪亮而柔顺,几缕细丝在清风中飘扬;皮肤是那么的光滑白皙,如盛着牛乳的玻璃瓶,细腻得让人羡慕……一个在荒山野岭中出现的诡异少年,相比于玩具士兵更让我担忧。 “你好……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我愣了许久才回应道。 “我在找一朵花。”他的嗓音很独特,很空灵,但和我刚刚听到的声音不一样——那是某个魅惑而成熟的女声。 “什么花……?” 他想了好久,看到我手上的斗篷时突然两眼放光指着说:“对了,像那样的花!” 披风凉飕飕的,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变幻的点点星光,就算是烈日当空也丝毫不能掩盖那深邃的黑色神秘。我脑海里快速搜索长这样的花,大概就是路易十四、黑百合之类的深色系花,当然,当问他时他却摇摇头说不是这些。 “我刚刚说得不好。我的花是即便站在月亮上也能看见的,甚至是站在太阳上也能看见的!可是,你手上的斗篷是隐形的。世界上不需要隐形的花。花儿需要传粉,所以进化出纷繁的颜色和甜蜜的汁液,虫鸟也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才会帮忙,这是自然的选择。” 隐形?也就是说这是一件魔法斗篷吗?我看看手里的斗篷,它的触感凉凉的,明明那么厚实,却能在阳光下一直都保持干爽。与斗篷相比,他后面几句话更怪异了。他刚才说这花连在月球上都能看见,可是有什么花能大到连外星上都能看见呢?我曾听说长城伟大得连在月球上都能看见,然而这就像在百米外看一根头发丝一样无稽。相比于斗篷和花,我现在更想知道刚刚那个奇妙的声音,于是问了他,他还是摇摇头说: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勇士’,也不知道什么‘迷宫’。” “那好吧,”也许刚刚的声音确实是我幻听了而已,“需要我帮你找花吗?” “你忙你的呗?要是路上看到了,顺手帮我带上就好啦。” “可以,但你是谁?这里是哪?”我又问道。 “在你找到了花之后一切都明白啦。” 他是住在这里的人,对吧?他说找到花一切就明白,对吧?他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对吧……我的思维飞速旋转,顺手把斗篷披上了。 “哦啊,我现在看不到你了!”他说。 我把兜帽拉下来问他:“要找花的话,你要一起走吗?” “我们分头找吧。” “这里鬼打墙呀。” “那正好让我仔细多找几次。” “好,祝你顺利。” 告别了少年,我长出一口气,立定,学着士兵们的样子啪啪拍两下掌,大喊一声:“芝麻,开门!”在做这些的时候,脑海里全都是那句突然出现的怪话。也许那句女声是我的自言自语吧——要真是这样倒还好。白色的裂缝再次打开,里面发出强大的吸力,在即将踏进去时我才记起重要的事。 “对啦,我找到了之后怎么找到你呢?”我问他。 “放心吧,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笑了。我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微笑的。 窸窸窣窣,有藤蔓长出了。它们从不知何处伸展了枝叶,结出朴素的果。翠绿的身影充满了迷雾的空间,将彩色的朦胧驱散,让真正的光芒照了进来——我面前,赫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宫殿!曲奇饼干瓦、奶油蛋糕墙砌成了高耸入云的高塔;各色的曲棍糖和波板糖围成了护栏和塔桥;流动的薄荷酒混着星月糖环绕着城堡,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巧克力脆片和糖片是各色的旗帜,在软糖细绳上迎风飘扬;就连和风细雨也散发柠檬的清香……这是我儿时曾心心念念的糖果城啊!再细看,梅汁和米汽交汇流淌,流入溪河;炒茶和脆片相互堆叠;融入草林,舒芙蕾和棉花糖上淋着蓝金浆,隐入蓝天……它虽然绚丽夺目,却能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设计得是那么巧妙,已不知是梦幻还是实在。这是涂上彩漆喷上香水的砖瓦流水吗,抑或者是真的糖果琼浆呢,不重要呀。我在外围转了许久,心里除了激动和兴奋之外,再没来得及想什么。 突然,高亢的集结号响起,尖锐的小号几乎要刺穿耳膜。与此同时,金属皮扣的叮当声,火枪的咔咔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就是皮靴踩在地上的啪啪声,铁环的当当声……一列又一列的玩具兵们集结,迈着整齐的步伐涌来了,他们踏地有声,配合铿锵的军鼓,震荡着我胸口紧绷的一团气。 天黑了—— 不,那是阳光被遮挡了——一只大鹏神鸟从深空而来,遮天蔽日。这只巨大的神兽扑着翅膀,缓缓降落在了广场上,翅间卷起的旋风卷起无数沙土落叶。它昂首挺胸,气势凛凛,每走一步发出的高响都在山间回荡,久久不绝。 桥头堡的大门咣地打开,从里面伸出了一条悬空阶梯,那神鸟往上走去。我见了赶紧跟上,来近了才发现阶梯是那么高大,甚至要用力一跃双手一扒才能够到下一级台阶。我人消瘦得很,但还是咬咬牙赶了上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真翻过了小丘一样高的阶梯,抓到了神鸟的尾羽。这尾羽硬的像钢板一样,单是细绒就有我半身高,直指云天的正羽更是有如芭蕉叶一样宽大。它每走一步都像带来了大地震,我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抓住它,直到进了内室这强震才停了下来。这时我已经被震得全身发麻,头晕目眩,听到大门又“咣”一声关上后便顿时卸力,终于是咕噜一下从得有两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狠狠地迎面摔到了地上。 视线模糊,一阵乐声从城堡里面传来。我在恍恍惚惚中听着,只记得一部分歌词: 校准时钟,迈步向前, 星夜静谧,花语绵绵, 一千零一个夜晚,编织了一千零一个奇迹; 之后呢,是“魔鬼关上瓶子;伯爵开始复仇;王子驱赶小羊”这样的歌词,除此之外,结尾几句好像还有“金色旋风”,“梦想家”之类的话,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神鹰踏着地震般的步伐走了,我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那七彩的横梁,居然组成了相互交织的花道。小小的窗门打开,紫的花白的花落下,好戏要开演了!小飞仙花童在前面开路,几个胡桃夹子嘟嘟地敲着胸鼓引着仪仗队,玩具士兵们卸下了武装敲锣打鼓,套娃们由大到小排成一排翩翩起舞,不倒翁们穿插其中作兴……蓝紫琉璃铸成的圆顶大天花板下,这些五光十色的小人们把这里变得热闹非凡。 身旁的门也打开了,进来三个大姑娘,轱辘轱辘地拉着车子,正是我在迷雾中遇到的那架车!其中金色头发稍大的那个姑娘竟然指着我朝其余两人说着什么。我吓得抬手一看,啊,我身上的披风居然消失不见了。她们果然发现了我,赶紧把我七手八脚架起来—— 【三位女郎[3]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勇士。她们弯腰打量了他许久,确认了这就是要找的人,于是把他架了起来,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这声音又来了! 在我被女郎们粗暴对待的时候,圆形露台下,一个游吟诗人拨琴,缓缓吟唱了这样的故事: 人们总是崇拜于绝对的力量, 总是畏惧自己不自量力, 这是宙斯创世的那一刹那就定下的规矩 ——弱rou强食的规矩 人们总是排挤美狄斯[4],他们更喜欢她的丈夫,那个残暴又戾气的代表; 他们还喜欢阿基琉斯、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5], 但当他们把自己比作这些神灵,却忘却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们常说只有绝对的力量才配踏上征途,这话不错; 可放眼历史吧,看看那些曾存在的人们呐! 你们看呀—— 秦始皇十三岁就治理天下; 征服王[6]十七岁就东征西战; 就连那不存在的亚瑟王十六岁就拔出了石中剑; 尚武的人们,也闪着智慧的光辉呀! 这些毛头小子,你能说他们有惊人的力量吗?不是呀! 看看他们的心吧,那里流淌着平和的血液,可每当机遇来临便会血脉偾张 这位勇士又如何呢? 他要前往的是一千零一个夜晚编制的蒙帐 一个残暴的野兽, 一个睿智的美人; 一个无情的疯子, 一个悲惨的奴隶…… 他看到了夜幕,夜幕却没能蒙蔽他的眼睛, 三个女郎把他抬到了门前便离开了,她们明白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门上是奇怪的图案,那是斯芬克斯式的谜题[7]: 什么东西一只腿; 什么东西绿油油; 什么东西蹲树上; 什么东西不长大? 勇士轻轻一笑,他早有答案 被喝醉的人扔树上的麻将桌,他说, 被喝醉的人扔树上的麻将桌!他说 大门呼啦地打开,面前是坛子密室, “你死定啦,刚刚那是侥幸!” 门神一向是小气且迂腐的,他讨厌现代化的回答 勇士趴在坛口看,他看到了四十只玩具兵, 每只都养精蓄锐,每只都昏昏而睡 呵,国王的护卫! 若是贸然打开了下扇门,护卫们定会蜂拥而出, 他们总是擅长把刺客剁成rou酱的 “您可需要什么?” 一只精灵王悄悄飞来 “啊,欧贝隆[8],您是欧贝隆吗?” “我是欧贝隆” 她小小的光翼舞动着, “您要热油吗,还是要火药呢, ——干脆直接把这里掀翻吧!” 不,勇士不喜欢破坏,他喜欢这座糖果堡 “给我一枚花种吧,精灵们的花种。”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把花种种下, 好哇,那是疯狂生长的藤蔓! 很快,花儿凭旺盛的生长力铺满了房间, 枝叶肆意伸展着,把每个坛口都封了起来 “好啊,欧贝隆, 你看啊,不需热油,不需火药 就连花儿也能截停干戈!” 他笑着提起了剑, 轰隆——大门大开 “在此了结吧,妖皇!” 他咆哮着刺向黄金床上的那堆肥rou—— 这样一来,害人的野兽、无情的疯子就死了 只剩下睿智的美人, 他会如何选择呢? 这一千零一夜的诅咒就这么消解了, 至少此刻,星月高悬, 宁静也渐渐回到此处…… 我们来看看每个值得敬佩的人最后的下场吧: 秦始皇烂在了酷日下的车舆里; 征服王倒在了宴会上的酒坛边; 亚瑟王死在了十万战士尸骨上; 我敢说,即使不死,他也会坠入疯魔, 能击败勇士的,让他们为五斗米折腰的, 向来就只有现实的残酷哇! 他昂首挺胸,笑着聆听我的故事 啊哈,啊哈, 何等的气概, 我还能看出,他的内心生着花呀! 啊哈!真实的情况其实并没有诗人讲的那么唬人啦,他们说话总是添油加醋的,注定当不了史官。但是也怪不得他们呀,这都是为了生活。 “你成功通过了考验,勇士。”桑露卓[9]在绮罗帐中侧卧,完美的曲线展露无遗。她的嗓音——正是我曾听到的那个奇怪的声音! “你面前的是神灯,拿上它吧,这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面前的圆台由白银丝缎铺就,上面的神灯散发着彩虹般的光。 “啊,考验?” 不对啊,我记得她不是自愿落在暴君手上的可怜女人么!难道她会知道我来? “此外,我还要给你其他的奖励。不要推辞,这是每一位勇士都应该得到的。” 宝库的大门打开,里面的金光同样让人瞬间睁不开眼。我转了好几转,仍旧两手空空,突然,我发现了角落里放着的神笔和钓竿,正是我在树丛里见到的那两件。 “我要这三样就好了。”直觉告诉我,这三样宝物对我最有用。 “真不要黄金财宝吗,每个过关斩将的勇士都在我这里拿到了永世取之不尽的财富噢。” “身上已经装不下啦。而且,它们的价值可不输黄金财宝呀!” 我把这三样小东西装进衣兜里,他们的微光让我感到安心。这是不同于黄金那暴力且诱惑的颜色,而是融合了日月星辰和鲜花细雨的素彩。 “桑露卓,您其实早已从国王手上逃脱出来了,对吧?”我看着她问道。她的眼睛就像是灯下的猫眼石一样,澄清通透,仿佛拥有睿智和凶狠结合的无限能量。 “您其实在第一千零二个晚上就设计把他杀死了,对吧?”我又进了一步。 她笑了,说道:“是的,无药可救的人不需要留下来,而他就是这样的人。” “刚刚那把剑,是你曾用过的对吧?” “是的,我说完最后一个故事后,把他的喉咙割开了。” 欺骗使我感到了愤怒。我朝她大喊:“你是茨西塔拉,一切都是你编织出来的,既然国王早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把我骗进来!” “因为我想再看一眼花。” 我怔住了。 “我快要死啦!过去那一千零一个夜晚是地狱的一千零一夜,我每天都活在惶恐和惧怕之中。国王曾每晚都要娶一个处女,然后第二天早上把她杀掉……所以,每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当他撤下护卫时我才感到了一丝死里逃生的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