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沙铺
手表被白大货借走后,每到了需要知道钟点儿的时候,王加根抬手看看空空的手腕,就会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有时,他还会担心大舅把手表弄丢了,或者弄坏了。至于他答应的猜作文题、写“范文”的事情,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一直落不了地。热恋中的他,除了记挂自己的心上人,哪儿腾得出时间和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啊!他巴不得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够看见方红梅。一旦方红梅离开他视线,他就象失魂落魄一般,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每天,王加根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中午,他也不在宿舍里午休了,常到教室里听英语讲座。晚饭后碗筷一撂,他也会跑到教室去。他之所以这样依恋教室,并非他多么爱学习,而是希望在教室里没有其他同学的时候,能够与方红梅单独相处。 每次打开屉斗,他都满怀希望能看到她写的纸条。一旦希望落空,就会特别的伤感和难受,既而开始生方红梅的气,又怨又恨。 见方红梅坐在教室里,王加根总会产生一种跑过去与她讲话的冲动,或者盼望她走过来找他讲话。但具体准备讲些什么内容,他又总是没有想好。结果,只好克制住自己,放弃这种打算。 下晚自习后,他们照例会去附小办公室。在那个无比温暖和甜蜜的小房间里,了结他们一整天无穷无尽的相思债。 两人如燕子般呢喃细语的时候,王加根提到了白大货要他猜作文题和写“范文”的事情。 “星期天快到了呢,你还不抓紧?”方红梅有些着急地对他说。 “我哪儿知道别人出什么作文题呀?也不想写什么狗屁范文。”王加根满腹委屈地回答。 “可是你答应了大舅呀!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你就得有个交待。”方红梅认真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做人必须讲诚信!” “我是看他可怜,才勉强答应的。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写。”王加根愁得快要哭鼻子,噘着嘴巴子说,“要我讲诚信?大舅就是一个最不讲诚信的人。他对我妈那么不好,我为什么要帮他呀?” 最后那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是他不愿意做这件事情的主要原因。这些年来,王加根与白大货虽然保持着联系,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微妙。说好吧,怎么也好不起来;想断呢,又下不了断的决心。 从王李村到白沙铺,步行得整整一天,坐汽车也得好几个小时,而且不能够直达,必须到花园镇转车。一年上头,他们来往的次数屈指可数。三货去世之后,王加根到白沙铺的次数就更少了。通常情况下,也就是春节时去拜个年。 凭心而论,如果撇开白素珍与白大货之间的恩怨,在王加根眼里,他大舅还是一个蛮不错的人,大舅和舅妈组建的那个家也是蛮不错的家庭。虽说白大货夫妇都是农民身份,干的却不是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一个教书,一个搞印刷,平时穿戴都比较体面。两人爱干净,讲卫生,家里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他们人缘儿也不错。王加根每次到白沙铺,总能看到一些不认识的人在他们家进进出出。有时在他们家打牌,有时在他们家吃饭或者聊天。据说,这些客人里面还有好多是公社干部。 王加根在白沙铺玩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白大货结婚的那年暑假。当时三货还没有去武汉,白素珍也从“三线”回来了,王加根在那栋刚刚建起来的新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天。正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学会了游泳。不过,学习这门技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他差点儿在澴河里淹死。 白沙铺坐落在澴河岸边,是一个依河而建的小镇子。最初的格局就是两条十字型的街道。十字交叉的位置自然是最繁华的,公社的党政机关和一些国营工厂商店主要集中在这里。街道比较狭窄,只能走行人、自行车、独轮车和平板车,不能过汽车。街面全部由石头或石板铺成,好些地方都长着青苔。街道两边多为古朴的木房子,为私人经营的茶馆、牌场、皮影戏院、理发店、铁匠铺、小卖部等铺面。 十字街延伸的尽头分别称之为东门、西门、南门和北门。东门直达澴河岸边。在河上还没有修建大桥的时候,这里是摆渡的木船停靠的渡口。过往行人要去河对岸,得破费五分钱。这渡口也是镇上居民取水的地方。那些没有在自家院子里打井的人家,都会用系有铁钩或木钩的扁担挑上两只水桶,沿通往渡口的平缓坡道下到河边,把清澈的河水挑回家里备用。 王加根到白沙铺过暑假的前一年,在渡口上游大约五百米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大桥。宽阔的河面上,二十五个水泥浇灌的桥墩一字儿排开,搁着一块块拼接起来的钢筋水泥板。桥面宽五米,光秃秃的,没有护栏。胆小的小孩一般都不敢单独过桥,需要大人陪护着。大桥建成后,发生过多起行人或车辆坠河的悲剧。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听说有人摔死或者淹死的,因为桥面距河面沙滩并不高。相传,有一个小学生过河时因为走路打野,一脚踏空掉了下去,结果屁股落地,坐在了自己的书包上,啥事也没有。这个神奇的小家伙因此名噪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白大货家不在主街上,但距十字街交汇处很近。王加根每天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街上东奔西跑,南征北战。饥肠辘辘的时候,他就特别想吃白沙旅社对外售卖的油炸饺子。那饺子有巴掌大小,里面包的是红苕粉丝,软乎乎的,guntangguntang,比猪rou还香。饺子现炸现卖,只要往墙上开的小窗口塞进去一角钱,里面就会递出一片旧报纸,然后出现一个用铁夹夹着的刚出锅的炸饺子。买的人必须用报纸包上。要是性急直接用手去拿,就有可能烫得哇哇大叫,弄不好手指头上还会烫起水泡。为了得到买饺子的一角钱,王加根先去找mama要。没要到,就去找他三舅,最后才是他大舅和舅妈。无论最终谁给钱,他总觉得心里不美气——找人讨钱毕竟是一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情。 有一天,王加根突然提出,要去十字街交汇处卖茶水挣钱。他把大货结婚时新买的玻璃杯洗干净,浸在装有干净水的塑料桶里。一手拎起这只塑料桶,一手提着两个开水瓶,让三舅帮忙背起家里的折叠桌,一起来到十字街交汇处,铺开了卖茶水的摊子。从上午出摊儿到傍晚收摊儿,他一直站着,见人就吆喝,累得脚酸手软,舌干口燥。一天下来,总共卖了十八杯茶水,每杯一分钱,营业收入一角八分钱。 第一次做生意就有这样的业绩,按说也不错。不过,他又不慎摔破了两个玻璃杯。算起账来,反倒有六分钱的亏损。家里的大人再也不敢让他去卖茶水了,并且承诺每天给他一角钱买炸饺子。 做生意受挫让王加根明白了“钱无善赚”的道理。 他继续在白沙铺的大街小巷和旮旮旯旯里游玩闲逛,注意力最后落在了镇东的澴河上。沿河两岸,每天都有光屁股小孩在这里戏水游泳。王加根很快也加入其中。但他不会游泳,只能在离河岸不远的浅水区泡泡身子,手撑在河底沙滩上,让身体浮起来,抬起脚击打水面,发出很大的响声——俗称“打鼓泅”。 “打鼓泅”时间长了,他觉得不过瘾,就试着把手离开沙滩,随波逐流。最初,游两三米整个人就会沉入水中,甚至可能呛水,不得不爬起来,站在河水里咳嗽好半天。随着呛水和咳嗽的次数增多,顺水游行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成就感也越来越强。 河流真是学游泳的好地方!这种流动的水就是教练,就是帮助自己不沉下去的手!这样想着,王加根就特别兴奋,练习游泳的热情空前高涨,信心越来越足,胆子也越来越大。开始他只敢在码头附近戏水,尽可能在人多的地方,不让自己离开大人的视线。慢慢地,这种戒备心理就淡化了。他逐渐远离码头,玩到比较远的下游去了。 思想上的麻痹大意终于酿成了灾难。 有一次,他顺水游了好长一段距离,因呛水而站起身来时,发现水面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待双脚再次接触河底沙滩,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冲,头出水面后大呼“救命”。可是,连续呼喊了好多次,竟然没有人回应。完了!自己肯定会被淹死。惊慌和迷乱之中,希望慢慢变成绝望,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想到自己小小年纪就要死掉,他特别害怕,也特别悲观,更为自己的冒险后悔。但是,一切都晚了,无可挽回。他只能在越来越深的河水中等候死神的降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天由命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又接触到了沙滩。可不是!那就是大地母亲的身体!他再次脚蹬着沙滩奋力向上,竟然看到了河岸的柳树和青草。他努力向那一片绿色靠近。 那真是生命的绿色啊! 王加根终于上岸了。走上河堤之后才发现,澴河流经这里时拐了一个很大的弯。他是被拐弯处的堤岸拦住的。他坐在河堤上放声大哭,如同呱呱坠地的婴儿。是的,重生了!此时此刻,他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如果没有那段拐弯的河岸,他可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自然就没有这篇小说后面发生的那些故事。
“阎王爷之所以不收你,是因为有一个小女孩向他求情,说是希望你做她的如意郎君。”方红梅听过加根讲小时候的故事,戏谑地说。 “是吗?那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方红梅。” 王加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把方红梅拥在怀里。两人满怀深情地搂抱着,甜蜜地度过了很长时间。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帮帮大舅。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对他未来的生活影响很大,直接决定他的下半辈子能否过得更好。”方红梅继续在加根的耳边呢喃细语,耐心地劝说。 “可是,怎么帮呀?到底写什么题目呢?时间又那么紧。” “这样吧!我们一起猜几个作文题,分开来写。能写多少是多少,确实来不及写的,就拟个简单的提纲。”方红梅松开双手,从王加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两人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冥思苦想,猜起作文题目来了。 星期六下午,王加根就到花园镇坐火车,准备在陆家山火车站下,然后步行去白沙铺。 车程只有十几分钟。从闷热而又拥挤的车厢里钻出来后,王加根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前段时间连日暴雨,澴河肯定涨水了,白沙大桥会不会被冲垮?保险起见,他准备从陆家山走渡槽过河,沿着对面的河岸向南走,这样也能直接到达白沙铺。 陆山渡槽横跨澴河两岸,东起陆家山火车站,西起白沙公社的塔耳山。全长一千六百米,有六十个槽墩。河中心那个最大的槽墩,高度超过三十米。这个渡槽属于徐家河水库水利灌溉工程的配套工程,是为了解决孝天县下辖的几个公社的缺水问题而修建的。十年前动工,据说共投入民工万余人,历经十个多月才建成。 王加根出陆家山火车站直接往上爬,两三分钟到就了渡槽上面。放眼望去,渡槽其实就是一座大桥,一丈来宽,全部是水泥板铺盖,两边还有扶手的栏杆。水泥板铺盖下面,有一个近两米深的槽子,是放水用的。实际上,渡槽是一条建在空中的渠道,行人通过只是一种衍生服务。走过渡槽,就进入了白沙公社的地盘,但到白沙铺街上,还有十几里的路程。 王加根傍晚时分才到达目的地。 老远就看见六岁的表弟伟业和四岁的表妹千秋,两个小家伙打着赤脚在门口的臭水沟里玩耍。他们卷着裤管,身上脸上到处是黑泥巴,但兴致特别高,显得快乐无比。 “两个小短命的!快回来洗澡!”突然传来沙桂英的咒骂声。 王加根寻声望去,见身材魁梧的大舅妈站在家门口,怒视着她的两个宝贝疙瘩。 沙桂英穿着满身油污的布衣,可能刚刚喂过猪,手上还沾有猪食。见到外甥王加根,她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你怎么舍得来玩呢!你大舅放学后去责任田里了,还没有回来。” 进门之后,王加根看见堂屋里堆满了麦秸,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化肥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屋顶挂着好多蜘蛛网。这与他以往来这里时看到的,简直就是两个家庭。显然,农村包产到户后,白大货和沙桂英一家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根源,随后回家的白大货阐述得比较清楚:“以前,生产队对民办教师按满勤记工,寒假暑假不算,一年能挣两千六百工分,每个月还有六块钱的补助。如果假期主动出工,还单另计工分。现在一个月就十五块钱工资,还不能按时领到手。你舅妈也一样,以前只要按时上班,一个月就能从印刷厂领到三十七块五角钱。交过副业款后,口粮照分,自己能净落十七块五。现在印刷厂也承包了,得自己揽活。做得多拿得多,做得少拿得少,没活干就拿不到钱。而家里的责任田是非种不可的,不种田,一家人连口也糊不住。” 听到这些,王加根感慨万千。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让多少游手好闲的人都勤快起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