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朋友忠告
下班回到宿舍,王加根没有把陆定国向他发难的事情告诉方红梅。 他强作欢颜,尽量不让内心的愤怒和痛苦溢于言表,不想让方红梅知道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而难受。多么难得的几天相聚时光,他必须让心爱的人高兴而来、满意而归。此后的两个晚上,他再也没有任性地要求与红梅同房,而是老老实实地去了涂勇的宿舍。 蒙在鼓里的方红梅一如既往地扮演着“贤惠小媳妇”的角色。买菜、做饭、洗衣、扫地、晾晒铺盖行李和鞋子,从早到晚忙进忙出,时不时还哼几句流行歌曲。但是,学校教师们看她的眼神,明显多了一些复杂成分——这是最让王加根伤心和痛苦的。有时他难受得泪水溢满眼眶:不明内情的人们,还以为他女朋友脑子缺根弦儿呢! 狗日的陆定国,等红梅走了,老子再找你算账。不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王加根趴在办公桌上,起草了一份十二页纸的发言材料,准备找一次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的机会,在会上宣读,痛斥陆定国捕风捉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卑劣行径。同时,他起草了一份起诉状,准备控告陆定国诽谤他人、败坏他人名誉的犯罪行为。 送走方红梅的那个周末,徐磊来了。 未婚妻刚走,就有好朋友相陪,王加根感到非常高兴。 谈起上次在武汉中山公园门口输钱的事情,徐磊仍然觉得蹊跷,怎么也闹不明白庄家是如何做的手脚。 “庄家骗人的把戏要是让你看破了,他们还如何骗人?”王加根哲学家一般地提醒。 “那怎么还是有那么多人猜对了呢?” “猜对的那些人,说不定就是庄家的同伙,是托儿。他们故意用赢钱的假象引诱旁人下注,事后再来分成。” 徐磊说,大城市的人就是他妈的鬼点子多,骗人都能够做到滴水不漏。话题又转到方红梅身上。自然而然地,王加根提到了前段日子遇到的倒霉事情。 徐磊也觉得刘福民无理,依仗权势耍yin威,教子不严怪别人。而陆定国呢?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听过王加根的报复和反击计划,他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像他们这些刚从学校里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有一个普遍的特点。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受不得一点儿窝囊气,心里藏不住话。看不惯就要说,有冤屈就要申,遭遇不公就拍案而起,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按说,这都是一些优良品质。学校老师是这么教的,书本上是这么写的,广播、电视、电影里也是这么倡导的,本来没什么错。但是,如果真正这样做了,往往又会吃更大的亏。 “不管在哪个单位工作,都应与领导搞好关系。千万不要与领导作对,尤其是不能得罪顶头上司。得罪了顶头上司,你未来的日子就会很惨。他会想方设法打击报复你,伺机整治你,给小鞋你穿。不管你工作多么努力,哪怕你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他都不会认可你,更不会提拔和重用你,让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前途。在这方面,我有过切身的体会和教训。”徐磊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地提醒王加根,“你眼下的情况已经比较糟糕了。得罪了公社文教组长,又得罪了学校校长。他们都是掌握着你生杀大权的人物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决定着你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如果他们对你有了成见,对你坏了印象,你王加根在花园公社教育界还有什么希望?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低下你那高傲的头颅,委屈求全,想办法去改善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百分之百的道理在你这边,你也要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去向他们道歉,求得他们的谅解,让他们慢慢改变对你的看法。这是策略,与骨气无关。心里赞成什么或者反对什么,并不一定要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先埋藏在自己心里,必须学会韬光养晦。” “我做不到。杀了我也不会这么做。”王加根断然拒绝。 “你这个伙计啊——”徐磊一脸的无奈,由于自己苦口婆心的说教没有成效,显得有点儿惋惜,“就算你不愿意去改善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应该再去激化矛盾呀!这是底线。希望老同学慎重考虑。如果你连这点建议也听不进去,他们肯定不会给好果子你吃。别说下学期进桥西中学,现在这所学校,你恐怕都呆不下去。” “悉听尊便!他们总不会让我连教鞭都拿不成吧。老子的能力在这儿放着,教学成绩在这儿摆着,又是有正式事业编制的国家干部,他们还能磕了我的饭碗不成?” “这个不好说。想治你的话,分分钟的事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岳飞有能力吧?有功劳吧?还不是被秦桧害死了。他们只要盯上你了,就能找出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你开了。让你吃哑巴亏,还没地方申冤。” 听到这里,王加根出了一身冷汗。 “还是回到陆定国这件事上来吧!”徐磊诲人不倦,继续循循善诱,“从你介绍的情况看,陆定国其实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中断会议,又把你母亲写给他的信交给你,实际上就是在向你示弱。非要让他这么一个大你几十岁的人,向你说声对不起才算道歉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把同事之间的关系搞得像敌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领导。” “我可以不告他,但在教职工大会上说说自己的想法总可以吧?”王加根开始让步。 徐磊觉得,也没也这个必要。他分析,王加根想在教师大会上发声,无非有三个目的:表明他和方红梅并不是陆定国所说“道德品质败坏”的人;表明自己并不是白素珍所说的“专横跋扈、目中无人”的人;再就是发泄一通,出一口恶气,让陆定国知道他的厉害。 未婚同居的事情,只能越抹越黑,还不如不说。谈恋爱发生两性关系,其实也比较普遍,只不过人们讳莫如深罢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不是婚外瞎搞,谈不上“道德品质败坏”。王加根为人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自有公论,何必去为自己辩解?至于与陆定国置气,就更没有必要。产生那种想法,本身就是幼稚的表现。图一时快活,惹百日灾祸。划算么? 听徐磊这么一剖析,本来是义愤填膺、准备与陆定国决一雌雄的王加根,感觉自己的斗志丧失殆尽。他第一次发现徐磊有这么好的口才,看问题入木三分,思维又如此缜密,让人找不出破绽。这家伙,将来绝对是一个当官儿的料子。 初战告捷的徐磊乘胜追击,继续劝王加根利用暑假去跑一跑工作上的事情,力争进入桥西中学。 王加根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找不出花园公社文教组不让他去桥西中学的理由。说好了桥西中学建成后,襄花小学戴帽儿初中班整体转到桥西中学,未必学生们都转过去了,会把他这个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留下?何况他的语文教得那么好,在全公社名列前茅,每次大型考试的成绩都摆在那儿,难道文教组领导看不见?低三下四地求人,或者劳民伤财地去打通关系,不如认真组织学生复习,力争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这才是最重要的。 徐磊急得跳脚,恨不得拿头撞墙。 “因为成功与失败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人们根本就无法预测,更没有办法把控,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旁门左道。哪怕明知起不了什么作用,也要花钱找人,努力争取成功的筹码,或者求得心理上的平衡。” “有这么严重么?”王加根觉得徐磊有点儿危言耸听,“凡事都必须走后门,那还要大门和门脸儿做什么?” “无论大事,还是小事,也不管是难事,还是易事,都逃不过这种魔咒。”徐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铿锵有力地回答,“事实上,你王加根就是这种畸形社会风气的受益者。” “笑话!怎么可能?”王加根觉得老同学越说越离谱。 徐磊直视着王加根,咄咄逼人地质问:“那你告诉我,你本来是杨岗公社人,为什么毕业分配没有回杨岗公社,而是到了条件相对优越的花园公社?” 王加根无言以对。 “还不是因为有班主任汤正源帮忙!你能否认这一点么?而我呢?生在花园,长在花园,祖祖辈辈都是花园人。师范毕业分配的原则,不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么?他们为什么没有把我分配到花园公社?而把我流放到了孝天县的西伯利亚——季店公社?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走后门,没有得力的人为我帮忙!说这些话的目的,并不是发牢sao、泄私愤。我只是提醒你,不能太书呆子气,脑筋应该活泛一点儿。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整个社会都被污染了的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可能独善其身?现在,别人都在为进桥西中学跑路子、找关系、请客送礼,你却坐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儿饼,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王加根沉默不语。 尽管他感觉徐磊说的特别有道理,但还是不愿意照着徐磊的话去做。他过不了心理上的那道坎儿。他不止一次地发过誓:绝不为自己的工作、晋升、荣誉、职称、待遇等方面的事情去向别人求情!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英雄好汉。陶行知的这句话,一直被他当成座右铭。他告诫自己,遇事只按正常程序去办理,所有的梦想都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不幻想走捷径,不奢望搞特殊,不祈求别人的怜悯。他认为,该来的,自然会来;不归自己的,奢求也没有用。人不求人一般大。不求人的人,可能会失去一些机会,但活得坦荡,心情舒畅,任何时候都能昂首挺胸。腰总是直的,做人才有尊严。 进入七月份,紧张的期末考试复习开始了,整个学年的收关工作也同时开启。因为忙,同时也因为徐磊的忠告起了一些作用,王加根暂时把驳斥“未婚同居”言论和告状的事放在了一边儿,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和班级管理工作之中。 天气也不是很好。夏至前后一直到小暑,几乎每天都在下雨。阴雨绵绵的日子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天。望着连绵不断的雨丝,民办教师和那些“半边儿户”公办教师眉心里都扭起了疙瘩,忧心如焚。再这么落下去,棉花、小麦、花生、芝麻这些旱地作物就完了。一个多月前专门放农忙假抗旱,现在又担心农作物被雨水涝死。 老天爷这开的是什么玩笑啊? 大礼堂宿舍屋顶的机瓦因为长时间风吹雨打,有些地方已经挪动或者破损了,雨稍微下得大一点儿,屋面就成了个破筛子。漏雨的地方随处可见,殃及到每一间宿舍。王加根的房间里一处多日被雨水浸泡的地面上,居然还长出了一棵小蘑菇!就在发现这棵小蘑菇的当天,他收到了孝天县文化馆寄来的《澴水浪》杂志样刊。 捧着印制精美的文学杂志,看到自己苦心孤诣写出的文字再次变成铅字,王加根内心的喜悦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工作和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不快,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杂志样刊一共两本。他把其中的一本放入自己的木箱,另一本准备邮寄给方红梅。有喜悦,两人共同分享;有痛苦,两人一起分担。这是他们热恋时的约定。 吃过午饭,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为了让心爱的人尽快收到杂志样刊,早日分享他成功的喜悦和快乐,王加根决定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冒雨前往花园邮局邮寄。他拿起墙角那把满是泥污、伞面已经褪色的黑布伞。伞架上一根脱落的钢丝左右摇晃,特别扎眼。这根钢丝脱落有些日子了,王加根一直懒得去理它,今天却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他翻箱倒柜,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根细铁丝,耐着性子把脱落的钢丝绑在伞架上。然后按了按伞把上的开关,整个伞叭地一声打开。伞面恢复为完整的蘑菇形状,比前段日子耷拉着一角好看多了。 作品发表本来就是一件喜事,现在坏了多日的伞又修好了,真是喜上加喜,王加根心情不错。尽管雨丝毫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往花园邮局的路上,他还是走得大步流星。 办理完杂志邮寄手续,走到邮局大门口时,王加根发现伞忘记拿了。赶紧回去找,却没有了踪影。显然是被别人“顺”走了。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下午第一节课有戴帽儿初中班的语文,王加根不可能在邮局的屋檐下等得太久。跑吧!只能冒雨往家里赶了。他横下一条心,在不时溅起水花的街道上一路小跑。还没上花园大桥,他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透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索性放慢脚步,如同平时一样正常行走。反正里里外外都湿了,只当淋了个雨水浴的。随他去吧!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王加根没有想到,他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思想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第二天,他就病了。鼻塞、流涕、打喷嚏、咳嗽、咽喉痛、畏寒,发烧……感觉浑身都不舒服,肌rou又酸又痛。 去医院看医生,诊断为严重的伤风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