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命中的贵人
从张股长家一出来,王加根就愤愤不平地发起了牢sao。 大老远地从花园赶过来,东奔西走找人,又傻子一样地坐着等了几个小时,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话,工作还是得从明天上午八点钟开始。如果按他的想法,明天上午来多好!少受那么多罪,还能节约一晚上的住宿费。不过,设身处地为邹山青着想,他又觉得可以理解。这次评选先进,关乎别人能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怎么敢大意? “王老师,您看去哪儿住呢?”邹山青客气地征求王加根的意见。 “国光旅社吧!那里便宜,也干净,而且离市教育局比较近。”王加根不假思索地回答。 选择住这家旅社,除了他说的这些,还因为这里临近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可以抽空去趟敬文李华家。 开了一个有两张床的标准间。沙发、茶几、书桌、折叠椅、床头柜、电视柜、洗脸盆、开水瓶、茶杯一应俱全,条件不比附近的向阳旅社差,而且每天只要八块钱。 他们去公共浴池洗完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上午八点之前,他们来到孝天市教育局人事股。有两个乡镇的“写手”已经到了,正在虚心地听取张股长的指导。因为来的人太多,没有那么多凳子坐,王加根和邹青山只好靠墙站着。 快八点钟的时候,另外两个乡镇的“写手”也到了。 张股长把大家引到隔壁的小会议室,正经八百地开了一个会。 他强调编印《红烛颂》的重要意义,提示写作过程中的注意事项,罗里啰嗦地说了半个小时。 最后,又总结性地指出:“这次编印《红烛颂》,是为了向第五个教师节献礼,地区教委对此非常重视。著书立传嘛,要求自然是很高的。我们市一共推荐了五个人的材料,能选上几篇,就看你们这几个笔杆子了!我这儿是第一关。我这一关过了,再送地区教委。地区教委通过了,还有最后一道关卡——孝天师专的郭教授。郭教授是这本书的主编,只有他认可了,才能够收进书里面。关于时间要求,地区教委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号。你们至少要在八月十号之前把稿子交到我这里——越早越好,这样可以为修改稿子留下足够的时间。” 散会之后,王加根和邹山青回到国光旅社,开始商量下一步安排。 邹山青提议,他们两个人驻扎孝天城,专心专意地把稿子写完,交差之后再回去。 王加根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今天是八月二号,距交稿子的时间还有八九天,没有必要守在孝天城。这里住宿虽说不算贵,每天也得八块钱,加上一日三餐,花销还是挺大的。不如现在打道回府,在家里把稿子写好之后再送过来。” 邹山青犹豫不决。 王加根进一步论证回家写稿子的好处:“旅社里吵死人,还不如家里安静,衣食住行也没有家里方便。” 邹山青想了一会儿,觉得王老师说的有道理,还能节省不少钱,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两人于是整理行囊,到前台结账。 结完账走出旅社时,王加根又让邹山青先走,说自己要去孝天地区教师进修学院看看在这儿面授的老婆,晚上再坐火车回家。 “应该的!应该的!”邹山青通情达理地点着头,临别时又叮嘱,“王老师抓紧一点儿哟,争取早些把稿子送给张股长。” “行!没问题!放心!”王加根接连说了三个感叹句。 因为这篇稿子的原始材料比较成熟,稍加润色,就能够交差。他已经成竹在胸。按他的速度,修改稿子和用稿纸抄出来,估计两三天就能够搞定,但他不想这么快就把稿子交给张股长。稿子交得越快,幺蛾子越多。 首先别人会认为你不认真,敷衍塞责。大家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思维定式:工作的认真程度和质量,与所投入的时间成正比。如果你花费的时间太少,工作就肯定没做到位,质量也得不到保障,反之亦然。另外,稿子交到那些位尊权重又不学无术的家伙手里,他们总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儿,鸡蛋里头挑骨头,想方设法找毛病,以显示他们有水平。如果这样,你就不得不按照他们的狗屁意见无休无止地修改——这是最烦人的事情。王加根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和体会,因此做好了应对方案。稿子写好之后,先留在自己手里,不到规定的时间不交。既然张股长要求八月十号前交稿,他计划八月九号再来孝天城。 与邹山青分手后,他径直前往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因为不知道方红梅面授学习的地点,他准备去敬文那儿打听一下。他猜想,方红梅来孝天城这么长时间,肯定去过她大弟家。敬文肯定知道她在哪儿面授,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不知道敬文在不在家里。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王加根前往敬文和李华的新居。 新居也是他们的婚房,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宿舍楼三楼。一通间,十几平方米,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敬文以前住的那间房,就成了他们家的厨房。如果有客人来,也能临时在那里居住。由于厨房在一楼,卧室在三楼,而且不在同一栋楼里,每天都得楼上楼下跑,不是很方便。 王加根来到三楼的卧房门口时,见结婚时贴的对联和红双喜字依然保存完好,看上去还比较新。他抬手敲了几下门,室内居然传出了响动声!没一会儿,门就打开了。 出现在王加根面前的,是只穿着一条短裤的敬文,睡眼惺忪,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几点了?你怎么没去上班?” 敬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昨晚上打了牌的,转钟三点多才散场。单位里也没多少事,早去晚去无所谓。” “你刚参加工作,还是注意点儿影响为好。”虽然明知道小舅子不会听,王加根还是提醒了一句,接着又问,“你大姐来过你这儿吗?她在哪儿面授?是不是地区教师进修学院?” “不是。这次上课好像是在地区福利院,学员住宿没有统一安排。她一直住在我这里。” “怎么会这样?”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奇怪,“那她吃饭呢?” “吃饭也是在福利院。她只是晚上来我这儿睡觉,有时中午也回来休息一会儿。”敬文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姐夫,“这是厨房的钥匙,要不你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王加根接过钥匙,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来孝天城整材料的情况,然后就下楼去了。 走进一楼那间房,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到牌坊中学的时候。那时他住的房间格局,与这间房一模一样:蜂窝煤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桌椅板凳,暖水瓶,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外加一个单人床。他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去孝天地区福利院找方红梅?但她肯定在上课,不是很方便。再说,找到她了又能怎么样?就在这儿等吧!反正她中午说不定会回来休息的。我也正好利用上午这段时间,撰写《红烛颂》的稿子。” 这样想着,他就从床上坐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摊开纸,拿出钢笔,开始专心致志地写材料。 中午方红梅果然回了。 王加根见到她,大吃了一惊。才过了半个多月,老婆完全变了形。又黑又瘦不说,脸上和额头上还各长了一个大红包。见此情景,他说不出心里有多疼。 “咋搞的?十几天没见,怎么变成了非洲人?”他勉强调侃道。 方红梅说,这段日子天气太热了,气温高,太阳又毒,每天顶着日头跑去跑来,不晒黑才怪呢。加上她体内湿气重,和女儿欣欣一样,爱长疖子和疱疹。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都化脓了。”王加根用责备的语气埋怨老婆,又自作主张地说,“走!去市一医院看看。现在就去!” 方红梅不愿意,说她困得很,想睡午觉。 “不行!先去医院!”王加根一边说,一边拿钥匙锁门。 方红梅见拗不过,只得随着王加根出了门。 好在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医生检查过后,说是暑热引起的炎症,没什么要紧的。开了点儿消炎药丸、绿药膏和红霉素软膏,叮嘱了一些用药方面的注意事项,病就算看完了。 走出门诊部,路过住院部大门口的时候,王加根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抱白棉被的女护士。他发现那护士蛮像给他女儿接生的周菊凤,于是紧随着走了几步,并且大着胆喊了一声:“周菊凤!” 抱被子的女护士停下脚步,疑惑地朝他这边儿望过来。 果然是周菊凤! 王加根又惊又喜。周菊凤不是在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调到这儿快两年了。”看见王加根疑惑的眼神,周菊凤主动解释说。 “难怪好长时间没在花园街上遇见你。”王加根恍然大悟,又说起了他们来一医院的目的,“小方脸上长了两个包,我带她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遇见你了!” “你们还在那所学校?叫什么来着?”周菊凤问。 “牌坊中学。” “就没想过调动一下?” “想肯定想过。可没关系没路子,又没钱,谈何容易!”王加根懊恼地发着牢sao,“说起来一言难尽。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周菊凤想了想,说护士办公室里面人多,而且太吵,于是带着他们走进了装棉被的仓库。 没有凳子,三个人就站在那儿拉话。 终于找到一个倾诉对象,王加根和方红梅开始叙说他们不如意的现状,以及为改变现状而作的努力。偏僻的校园,孤寂的环境,生活不方便,安全得不到保障;欣欣没小朋友玩,受邻居的欺负,没地方上幼儿园;函授,自学考试,考律师,写小说…… 周菊凤静静地听着,不停地唏嘘,叹息他们不易。说起自己的情况,她觉得她的运气要好一些。通过别人的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小祝。她和小祝是去年结的婚,她从市二医院调到市一医院,也是小祝帮的忙。
“现在进城是很难,但你们可以先调到城关附近的乡镇,再想办法进城——很多人都是采取这种曲线救国的策略。”周菊凤颇有经验地这样建议,并且热心地说,“我们家小祝在卧龙乡做事,是个副乡长。他与卧龙高中的校长比较熟,关系也不错。如果你们愿意,我让他去跑一跑,争取把你们调到卧龙高中。” “我们太愿意了!”方红梅抢着表态。 她说,自己的函授学习也快毕业了,马上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符合教高中的学历要求。 “那这样吧!我先让小祝去找卧龙高中的校长,看他是什么意见。如果有口气,我再通知你们。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王加根于是把敬文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报给了周菊凤。 告别周菊凤,离开市一医院时,王加根和方红梅显得特别兴奋。 卧龙乡紧邻孝天城,卧龙高中距孝天市中心只有五六里路。如果能够调到卧龙高中,就可以算作半个城里人。欣欣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问题也能够得到解决。 “这太好了!”王加根忘乎所以地说,“周菊凤简直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 当初欣欣出生时,如果不是在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碰到周菊凤,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今他当律师的梦想破灭了,调孝天城基本无望,又是周菊凤给他们带来了新希望。两人回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趁着喜悦的兴头,做过夫妻恩爱之事。 方红梅赶紧去孝天地区福利院上课。 王加根则搭长途汽车前往方湾菜园子村,去看他们的女儿欣欣。 快二十天没见到女儿了,他真的想得不行。沿路一直觉得汽车开得太慢,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即刻飞到女儿身边。 在方湾街上下车后,他在路边的小摊儿上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一路小跑着往菜园子村赶。 快到那幢熟悉的老屋时,王加根远远地就看见了在水井边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泥巴的女儿。 他叫了一声:“欣欣。” 小家伙站起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张开双臂向王加根跑过来,一路上还兴奋喊着:“爸爸!爸爸!” 王加根抱起女儿,看到她又黑又瘦,身上满是痱子和红疙瘩,头上长了好几个疖子,腿和手臂上还有不少疱疹,有些地方都化脓腐烂了。抚摸着伤痕累累的女儿,他一阵心酸。 欣欣依偎在王加根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脖颈,脸贴着他的脸,“爸爸,爸爸”地叫着,似乎有满腹的委屈和无限的思念。 听着这稚气而又深情的呼唤,王加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心里万般怜爱,口里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到老丈人、丈母娘、腊梅和敬武后,他们争相介绍欣欣在这里的情况。说她会吃、会玩、逗人喜爱。还举出很多实例,引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气氛轻松又活跃。 外公叹息说,欣欣胎毒太大了,受不得热。为了诊治她的疖子和疱疹,上过好几趟卫生院,打针,吃药,脖子肿得厉害时,还开过刀…… 王加根知道老丈人怕他有误解,以为欣欣在这里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因此尽量让他明白,家里人不仅为欣欣的衣食住行cao了心,而且也花了不少钱。他面带微笑地听着丈人的介绍,不停地致谢,为女儿给他们带来的麻烦说客气话。他相信外公、外婆、小姨、小舅舅都是非常喜欢和疼爱欣欣的。如果不是他们,欣欣暑假连呆的地方都没有;没有他们的照顾,欣欣会受更多的苦。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怎么可能对他们不满意或者责怪他们呢? 方父已经没在方湾卫生院当炊事员。可能是政策性裁员,也可能是他主动不干了。 敬文上班后,红梅财校也毕了业,家里的经济负担不像以往那么沉重。加上敬武初中毕业后,自己在家里做汽水,还买了个烤箱烤饼干、做糕点,需要人手。方父恢复农民身份后,和方母一起侍弄几亩责任田,再就是给小儿子打下手。盘点每个月的收入,也不比在卫生院当炊事员差。更何况,他还能抽出时间照看外孙女。 从王加根到来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欣欣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围着他转,或者歪在他的怀里撒娇,生怕他走了。 这让王加根感动得热泪盈眶。 来方湾之前,他已经与方红梅商量过,如果欣欣在方湾玩得好,就让她继续在这儿,等方红梅面授结束再一起回牌坊中学;如果过得不好,就让王加根提前把欣欣带回家。而现在,无论孬好,王加根都想把女儿带回去。可是,过不了几天,他又得到孝天市教育局交材料。 怎么办呢?这么热的天,他总不能带着女儿到处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