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北街口
即将过去的这个暑假,方红梅过得真的很累。 最初的几天,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王欣呆在孝天市二中那间十几平米的简易宿舍里。没有面授学习,没有暑假补课,没有丈夫陪伴,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又寂寞。一日三餐,拖地洗衣,睡觉,看电视,与女儿疯闹,或者辅导女儿完成暑假作业。天那么热,太阳那么毒,除了不得已上街买菜,她基本上没出学校大门。 六岁的王欣已经上完了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成绩在班上还中游偏上,班主任老师再也没有提让她“降级”的事情了。小家伙一放假就开始做暑假作业,三下五除二地写完后,就吵着闹着要去方湾。说她想外公、想外婆、想小姨、想小舅舅,想小舅妈,想秋秋,其实她小脑袋瓜子里真正想念的,还是菜园子村的那些小伙伴儿们。 方红梅被女儿吵得没办法,只好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带着她回娘家住了几天。 那几天过得也特别无聊! 红梅她爸妈忙着侍弄责任田和自留地,还要带孙女秋秋,做饭、洗衣、喂猪,料理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事。敬武两口子在家里做汽水、烤饼干,捣鼓生意赚钱。腊梅挺着个大肚子,每天还得按时上班,上午去农贸市场收工商管理费,下午在工商所办公室里守钟点儿,有时还得走访街上的个体工商户,看他们有没有卖假货。 大家各人忙各人的事情,难得有闲功夫陪她们母女俩。 农村卫生条件差,苍蝇蚊子又多,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鼠经常在枕头边儿蹿,闹得她根本就睡不好。红梅在菜园子村家里睡了一晚上,就感觉忍无可忍。因为除了蚊子、臭虫和老鼠的sao扰,还有方父、方母和敬文夫妻俩四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比赛式地四重奏,一个比一个响亮,吵得她整晚上失眠。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去方湾工商所,到她妹腊梅那儿过夜了。 腊梅虽说已结婚成家,单位也只分给她一间房。窄是窄了点儿,但毕竟不吵,也比较干净,勉强能够安身。腊梅的预产期是九月底,看小孩出世之后,方湾工商所能不能给她换个宽敞一点儿的地方。 红梅每天就在菜园子村与方湾工商所之间两头跑。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在菜园子村做饭,洗衣服,扫地,做家里的卫生,或者给敬武两口子打下手,晚上就到方湾工商所休息。说是回娘家过暑假,其实比在自己家里还要忙。 王欣倒是玩得比较开心。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很少落屋。从早到晚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泡在一起,跳房子,跳皮筋,弹玻璃球,抓知了,捉蜻蜓,蹲在地上玩泥巴、玩沙子、玩瓦片……在村子里到处跑,在太阳底下晒。几天下来,她浑身上下就晒得黑不溜秋的,头上脸上长了几个包,还在疯跑中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了。 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方红梅心疼得直抹眼泪,早就想返回花园镇了。只是因为和王加根约好了时间,就耐着性子等到星期六,绕道孝天城,坐火车回到了孝天市二中的家里。 王加根住进中国A银行北街口集体宿舍后,租用农用车回花园镇搬家具,方红梅和王欣又跟着他一起来到了孝天城。 那天真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 把书柜、写字台和电风扇搬进房间后,他们又如筑巢的燕子一般飞进飞出,采购其他的生活用具和日用品。到附近的个体家具店买了一张双人床——其实就是两个床头和两块睡板;去北正街小商品市场买了洗脸架、洗脸盆、塑料桶、挂衣架、拖把、扫帚、铁灰撮和顶叉;去孝天商场买了大米、白酒和油盐酱醋;再去彭家湾农贸市场买了鱼rou和蔬菜。 彭家湾农贸市场是一条曲曲弯弯的老街。出入口在城站路上,紧邻着中国A银行北街口办事处。这条街道有好几百米长,但宽窄却大不一样,最宽的地方有十来米,而窄的地方只有三四米。汽车肯定不能通行,板车和三轮车走起来也特别费劲。街道两旁全是破旧的老房子,而且大多为平房。临街的房子全部改成了店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门脸儿”,经营着与吃食有关的生意。店铺门口有凳子搁着的门板,堆放着五颜六色的蔬菜、白生生的豆腐和千张、活蹦乱跳的鱼虾、油光水滑的卤制熟食、香喷喷的炸鸡和烤鸭。一些坐着或站着的小摊贩儿,守着自己的竹筐或者竹篓子,向过往行人兜售。 早上和傍晚,这里总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叫骂声、嘻笑声、被宰杀的鸡鸭发出的惨叫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老人们口袋里收音机的广播声,不绝于耳,嘈杂,热闹。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新鲜蔬菜的泥土味,鱼腥味,rou香味,油烟味,鸡粪鸭粪的臭味,烂菜叶的腐败味,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呛人,恶心。虽然这里的环境脏乱差,但忙碌的人们丝毫也不在意。卖东西的苦口婆心地推销,买东西的悠闲自在地东挑西选。只有午饭后的两三个小时,市场上才会出现短暂的清闲和安静。因为没什么顾客,守摊子的卖主便把店铺里的电视机打开,非常享受地收看电视节目。还有的搬出小桌子,喊几个人来搓麻将。战局拉开之后,饶有兴致的看客和多嘴多舌的高参就会如苍蝇一般聚拢来。 中国A银行北街口宿舍离彭家湾农贸市场很近,出门就能够听见市场上嘈杂的声音,下楼走几十米就到了,买菜特别方便。方红梅也不急着一大早就去赶热闹,总是在过完早、洗完衣、做过卫生,捱到十点钟以后,才拉着女儿一起去买菜。回来时,正好赶上做午饭。 彭家湾农贸市场的入口处有十几家熟食店,卖的大多是卤菜。卤猪头rou、卤猪肚、卤猪脚、卤牛rou、卤牛肚、卤鸡翅、卤鸡爪、炸鸡腿、酱板鸭、烤鹌鹑、烤羊rou串……全部都是已经做好能够直接食用的。商家的服务也周到,如果顾客提出需求,他们还可以帮忙把卤菜切好,用调料拌匀。方红梅每次从这儿经过时,就会看到一家挂着“董氏童子鸡”的摊位生意特别好。这里几乎从早到晚都被顾客围着,有时还排着长队。大家宁愿多花时间等候,也不去其他卖童子鸡的摊位。见此情景,她有点儿纳闷儿:未必“董氏童子鸡”与别人家的童子鸡不一样?真的特别好吃么?好奇心驱使她也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董氏童子鸡”的摊位很小,也就两米见方的一块地盘儿,摆放着一大筐拨过毛、剖过腹、剔除过内脏的鸡子。临街有两口形似圆桶的铁锅,一口锅里烧着沸腾的开水,一口锅里烧着guntang的油。还有一个连着铁架子的案板,铁架子的横梁上,有十几个铁钩子。摊主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各人干各人的事情,配合得相当默契。 童子鸡的做法看上去也不复杂:先把打理好的鸡扔进沸水锅里煮,煮到断生的时候,再捞起来,挂在案板上方的铁钩子上,供顾客挑选。如果顾客选中了哪只鸡,董老板就会把那只鸡从铁架子上拿下来,搁在电子秤盘上称,报出重量和价钱。如果顾客没有提出异议,他就把那只鸡扔进油锅里炸。一直炸到鸡皮泛出焦黄,再用一只铁钩子把鸡捞起来,挂在铁架上沥干油。然后搁在案板上,用两只铁夹子撕成碎块儿。这时,老板娘就会递上套有塑料袋的搪瓷碗,董老板把所有的碎鸡块拣进碗里面,舀几勺豆瓣酱、辣椒油之类的调料,浇在鸡块上。拎起塑料袋的两只“耳朵”,鸡块就与搪瓷碗分开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桩生意就算完成了。 童子鸡拿回家之后,无须任何加工,就能够直接食用。而且鸡rou特别嫩,细腻,松软,容易嚼,不塞牙,麻辣中带着香甜,回味无穷。王加根和方红梅都觉得好吃。平时不吃辣的王欣也破例了,手拿着鸡腿,啃得津津有味,搞得嘴巴、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油。吃过一次之后,再也割舍不下了。结果,“董氏童子鸡”就成了他们打牙祭或者招待客人的首选。 彭家湾农贸市场形成于何年何月,已无法考证,但这个市场在孝天城的地位,不亚于孝天麻糖和孝天米酒。孝天麻糖和孝天米酒享誉全国,但大家并非天天享用,而彭家湾农贸市场的菜是每天都少不了的啊!这里兴盛不衰的原因,与其所在的地理位置息息相关,因为它恰好位于孝天城最繁华地段——北街口。 古时候,孝天城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主干道,分成东正街、南正街、西正街和北正街。十字街是老城的中心。四条街道的出口处分别叫东街口、南街口、西街口和北街口。或许是京广铁路线在老城北边的缘故,孝天城市建设规划主要是向北发展,一直向八里以外的孝天火车站延伸,并最终实现老城区与火车站连成一片。就这样,北正街接上了城站路,与东西走向的槐荫大道交汇,形成了全城车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为方便行人过街,这里建起了一座“X”字形的天桥。天桥的四周,分别耸立着孝天商场、槐荫酒楼、孝天米酒馆、中国A银行大楼、中国B银行大楼和邮电大楼。北正街成为全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北街口自然而然地成了孝天城的商业中心。 住在这么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吵是吵了点儿,但干什么事都方便,游玩和闲逛的地方也不少。方红梅带着女儿随遇而安,陪伴着老公,在炎热的夏日里当起了“城里人”。 晚上,他们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虽然天气很热,打开电风扇摇头吹,也能够安然入眠。偶尔会有蚊子侵扰,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点一盘蚊香,在身上涂抹些风油精或者花露水,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了。 早晨起床后,他们轮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方便。带上牙膏、牙刷、脸盆和毛巾,在那里洗口洗脸。梳过头,穿好衣服,一家人就兴高采烈地出去吃早饭。有时去黄金地酒店,有时去马路对面的孝天米酒馆,有时去彭家湾农贸市场的小食摊儿。 卖早点的小食摊儿很多,炒炸煎煮的都有,品种也很丰富。不过,对他们诱惑力最大的,还是杜婆婆的牛rou面。
这家面馆开在彭家湾菜市场里面。主人也是一对夫妻,但年龄显然比“董氏童子鸡”那两口子要大,起码隔着一代人。面馆的房子很宽敞,临街的门面有十几米宽,前厅后面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后面还有堂屋和耳房。面是他们自己轧的——堂屋里摆放着轧面机,堆放着整袋整袋的面粉;牛rou也是他们自己买回来加工的——天井边儿上,总是吊挂着血淋淋的生牛rou。男主人姓什么我们不清楚,但女主人姓杜,这毫无疑问的。不然,店名不会叫“杜婆婆牛rou面”。 这家面馆每天早晨六点半就开门,只卖牛rou面和牛杂面。虽然品种单一,却总是供不应求。如果两口大锅里的牛rou和牛杂用完了,当天卖面的生意也就宣告结束。他们把煤炉子和锅碗瓢盆搬进里屋,桌椅一收,开始出售卤牛rou。“杜婆婆牛rou面”和“董氏童子鸡”一样有名气,成为彭家湾农贸市场的两大特色品牌,不知养刁了孝天城里多少人的胃。 吃过早饭,如果是工作日,王加根就会去大天桥底下坐交通车上班,方红梅则带着女儿到附近转一转。 沿槐荫大道东行四百米,是全城最大的旅游景点——董永公园。沿槐荫大道西行三百米,是全城唯一的城中湖——后湖。后湖边上,坐落着孝天市政府的招待所——后湖宾馆。这家宾馆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王加根曾经在里参加过两届团代会,还在这儿领过首届《瀤水浪》文学创作奖。 沿城站路北行两百多米,是连接地委大院和老孝天体育场的小天桥。地委大院是孝天地委和行署的办公场所,同时也是地区干部的住宿区。占地面积有好几十亩,里面绿树成荫,闹中取静,环境相当优美。地委大院正对面的老孝天体育场,建国之初就有了,多年来一直是孝天地区最大的体育中心。为了承办即将举行的第二届全国农民运动会,在城站路临近火车站的地方,新修了规模更大、更气派的孝天体育中心。这里就相形见绌,成了老体育场。据说,农运会之后,这里将整体拆除,改建成供人们休闲娱乐的人民广场。 老体育场南边和北边,分别是孝天地区实验小学和孝天地区实验中学。这两所学校与地委大院隔着车水马龙的城站路。为方便地委大院的孩子们上学,方便地区的干部们到老体育场锻炼,就修建了本城的第二座人行天桥。这座天桥横跨城站路,是个简单的“一”字型。与北街口那座天桥相比,显得太小了。因此,人们习惯上把北街口天桥称为“大天桥”,把这座天桥称为“小天桥”。 除了董永公园、后湖、地委大院、老体育场这些适合于散步的地方,红梅母女俩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翻过大天桥,去孝天商场和北正街游玩。 大天桥也是个热闹非凡的地方,白天行人川流不息。傍晚一到,这里就会鱼龙混珠,摆起无数个地摊。地摊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卖东西的、擦皮鞋的、卜卦算命的和乞讨的。对“钱”的共同追求,使得人们看中了这块人流量大的地方,形成了小有规模的“跳蚤市场”。地摊上兜售的商品五花八门:衣帽鞋袜、食品饮料、儿童玩具、五金百货、民间工艺品,应有尽有。精明的小商贩很少吆喝,都是以展示商品新奇的式样和功能,或者标出其低廉的价格,吸引过往行人。 擦皮鞋的多半为中年妇女。算命的则是戴着老花镜、留着长胡须的老头儿。擦皮鞋的和算命的都是“守株待兔”,不同的是,前者面前摆放着塑料凳子和踏脚板,后者面前摆放着八卦图的抽签筒;前者盯着行人的脚,后者瞅着行人的脸。天桥上的乞丐也不少。他们拿着脏兮兮的破碗,见人就伸到你面前,甚至伸手拉扯你的衣角,亲热得如同老朋友相见。说着好听的奉承话,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甚至向你磕头作揖,要你做点儿好事,施舍几个钱。 闲逛个把两个小时,红梅母女俩就得打道回府,赶着去彭家湾农贸市场买菜,准备做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