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说的是真话〔4〕
东风吹, 战鼓擂, 我是流氓我怕谁。 那时,这是挂在小流氓嘴边的口头禅。 我看着胡卫东远去的背影,以为自己是一个流氓了。 当流氓的感觉挺爽,直到第二天上学,我依然沉浸胜利喜悦中。 这不,已经上完了两节课,我还是不能抑制细胞的兴奋,围绕着cao场疯跑一圈,引得同学们大叫起来,傻子疯了!傻子疯了!结果我人没疯,肚子却疯了,刺啦啦的疼,有一点岔气的感觉。索性我也不要脸了,在嬉笑声中,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蹭回了教室。 哪知道,我屁股没坐热,前座的“二嫚”走进来。 “李福国!” 她尖声叫道。 我装作没听见,把脸转向窗外。 阳光热烈,绿叶映眼,夏天真到了。 “李福国!” 她扯着嗓子又叫。 但我置若罔闻,依旧看着窗外。 古人说,睚眦之怨必报。 我不仅仅傻,还有点小心眼,也有那么一点记仇,一时半会儿,忘不了那天她看自己的眼神。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她那扇飘忽不定的窗户里,我看到的不单单是幸灾乐祸,分明包含着几分不屑一顾。什么叫不屑一顾?这个我懂,就是不稀得看你一眼。 “李福国!!” 她终于吼了起来。 接着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呦,二嫚。” 我麻溜儿转过头。 如果我再不回头,她的手就捅着了我。 “二嫚是你叫的?” 她斜我一眼,继续表演她的不屑一顾。 其实,不光我叫她“二嫚”,全班同学都这样叫她,她本人也很喜欢这个绰号。对此我深有同感,感觉她特别像《地道战》里那个叫“二嫚”的民兵女排长,尤其她那股飒爽英姿的风采。此时,她担任我们班“政工委员”一职,也算进入班里领导人行列。 “我该叫你啥?”我说。 “啥也不用叫!”她气冲冲道。 “我叫你‘哎’吧。” “哎什么哎,你爱自己吧。” “我也没说爱你呀!” “臭流氓!” “我是流氓我怕谁!” “大傻子流氓,徐老师叫你去一趟。” “徐老师叫我干啥?” “我咋知道你做了啥坏事。” “你不说清楚我不去。” “有本事你就别去!” “千万别激我。” “我激你?你以为你是谁?!” 雷厉风行的二嫚,不再和我费嘴皮子,转身就走。 我没了脾气,讪讪地看着她。 不过,徐老太太叫我去一趟,我必须得去。 …… 我娘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果不其然,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正和走出来的胡卫东碰个顶头。小人精儿一见我,还特意停下脚步,趾高气扬地睨我一眼。我也不能示弱,回敬他一个强有力的挥拳。 我走进办公室,徐老太太一人在屋。 她瞥眼我,指指她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并没有坐下。在徐老太太面前,我还识一点好歹,也懂得那点我们每天都批判的“师道尊严”。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于是我静静地站着,等候她的发落。 徐老太太见了,又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尽管如此,我仍犹豫一下,才惴惴不安坐下。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和我想象中情景大不一样,徐老太太没有开口批评我,而是拿起一本作业本,闷下头只顾批改作业,根本不理睬我这个人,把自己给撂在了一边。 我默默看着徐老太太,看着垂在她额前的一绺白发。 从二年级时起,徐老太太开始教我,已经有三年多时间。 在我印象中,徐老太太是一个温和的人,她有一张慈祥的面容,哪怕生再大的气,脸上肌rou也没有紧绷过一次,就像香喷喷的面包一样松软柔和。我特喜欢和徐老太太说话,无论她咋奚落我、骂我,我也能从那怜爱的语气中,听出发自她心灵底处的音符。 不知过去了多久,间cao课的铃声响了,广播体cao伴奏曲也唱开了。 然而,徐老太太依旧埋头批改作业,没有一点理我的动静。后来,搞得我发懵了,看着她那副安然自若的表情,那颗心更加忐忑不安。直到广播体cao都已经结束了,大喇叭开始播放《运动员进行曲》的时候,她才放下手中作业本,抬起头打量着我。 我站起身,嗫嚅道:“您找我什么事?” 徐老太太笑眯眯说:“你没动手打他吧?” 我点点头说:“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打他一下。” 徐老太太说:“没打人就对了,好多事情你不懂,回去上课吧。” 我一听,如释重负,抬脚就走。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徐老太太又喊住我。 我不由一惊,赶紧走过去,不安地看着她。 徐老太太凑近一步,仔细端详我一番,然后伸过手来,整理一下我的衣角,一边抹着一边认真对我说:“孩子那件事你说的是真话,老师相信你!” 我鼻子顿时一酸,不听话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此刻我的心碎了,碎成千片万片,已经不成形。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真想一下子扑到徐老太太怀里,放声嚎啕大哭一场,哭得一个痛快淋漓,哭得一个死去活来。可是,徐老太太这人长的太小了,就像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那般大小,她那身子肯定抱不住我的,要是我抱住她还差不多。 ……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抱一抱徐老太太。 因为我很快知道,自己再没机会拥抱我的老师啦! 就在这件事过去没几天,徐老太太到了退休回家的年龄。她最后一次来学校那天,我正巧在校门口碰见她。我急急忙忙跑到她跟前,心里面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她讲。可是,单单那一会儿,我的感觉非常非常沮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默默望着她。 徐老太太笑了:“今天这么老实呢?” 我嘿嘿苦笑两声,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徐老太太又说:“赶紧说句话,老师就不会忘记你这个学生了。” 我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您在学校教书多好,回家您能干啥?” 徐老太太又笑了,她说:“回家洗衣做饭,还可以抱孙子玩,多美啊。” 尽管徐老太太笑得很开心,但我的心却依然浸泡在沮丧之中。不过,在沮丧的同时,我也有那么一点小欢喜。因为她又告诉我,小张老师将正式做我们班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