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一课〔2〕
世上唯一留不住的就是永不停止的时间。 腊月中旬一过,过大年的日子近了,还剩半月的工夫。 这天早晨,扫完胡同后,黄大麻子叫住了我。 我没吱声,只是默默看着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最后一次“夜间行动”惨败以后,我的情绪堕入谷里,和黄大麻子的关系也如水火,正处于最寒冷阶段,只要他不和我说话,我坚决不搭理他。 但黄大麻子究竟是大人,不会和我这个小人一般见识。 他问:“上午有事吗?” 我连连晃头,转身就要走。 可他又说:“你没事的话跟我去卖酱油。” 本来我还想再摇头拒绝,但自己毕竟是一个小孩子,一想到能去外面去玩,思想也立即天马行空起来,马上忘记了先前诸多不快,人兴奋的不得了,只差点蹦了一个高。 我连忙说:“这个行,这个肯定行。” 黄大麻子说:“好,吃完早饭就去。” 然后又嘱咐道:“天冷啊,你要多穿一点。” 我说:“没事儿,我抗冻。” 黄大麻子说:“那就多吃一点东西。” 我说:“你不管我中饭啊!?” 黄大麻子嘿嘿一笑,却没有再应话。 …… 冬天里的一轮太阳,像一盆温突突白开水,清淡而无色。 冷清清阳光下,黄大麻子蹬着“倒骑驴”。车板上放着两个空木桶,一大和一小,大桶装酱油,小桶装醋。我搭坐车沿上,一点不老实,一面四处望一面摇晃手中的小铜铃。 世上没有最远的路, 只有达不到的生命。 那时我年少,生命里有大把的时光,感觉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到了副食品厂。 这家工厂不光做酱油、醋,还沤大酱,制豆腐乳、臭豆腐,腌泡各种咸菜,整个厂院都让一口一口大缸给占满了,散发出一股特熏人的齁味,凝聚在空气之中,挥之不去。 我站在大院,就跟掉进发酵的腌缸里。 后来我知道,黄大麻子的买卖之道很简单,就是一买一卖,将批发价八分五厘一斤的酱油买来,然后拉到街头小巷,一提儿一角钱价格卖掉,从中赚取一分五厘的利润差价。 去卖酱油的路上,我和黄大麻子说开了话。 我问:“你这么做算不算剥削劳动人民?” 他反问:“你说呢?” 我回答:“从前你开过酱油厂,肯定剥削过劳动人民。” 他说:“但现在我是劳动人民啊。” 我说:“你肯定不是,还属于剥削阶级。” 他说:“怎么不是?我不是靠劳动生活吗?” 我说:“你现在是没办法了,因为我们已经把你打倒啦!” 他说:“是呀,我被打到了,被你们的人打倒啦!” 然后他尴尬一笑,就没有再接我的话。 一上午,黄大麻子的买卖挺顺利,卖到一条叫“反修路”的小巷,桶里的酱油、醋已所剩无几。只是没想到,这巷子打酱油、醋的人很少,卖了好长时间,不见几个人来。 时间不等人。看着渐渐西去的太阳,我不由地急躁起来,连肚皮也跟着造反,叽哩哇啦叫唤开了。只要我一饿,就更加闹心了。一闹心便由不得自己,揺得那铜铃叮当响。 黄大麻子嘟囔道:“饿了吧?” 但我没应声,把铜铃叫晃的更响了。 黄大麻子说:“别弄坏了家伙儿,饿就是饿了。” 说着,他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个油黄油黄的面包。 我眼睛一亮,说:“你还卖面包?” 他说:“我还卖蛋糕呢!赶紧垫补垫补吧。” 我咽了一下口水,接过面包,上去就狠狠咬一口。 像如今的孩子贪吃肯德基、麦当劳,宣乎乎的面包是我小时候的最爱,平时吃不着,得等到清明节祭扫革命烈士陵园,或者赶在参加国庆节游园活动,再不就是学校开秋季运动会的时候,我才有幸获准得到一个面包、外加一瓶一角五分的八王寺汽水。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记得一个面包单价,人民币一角七分整,外加“地方粮票”二两。 就在我大口大口满足食欲之时,一个注定让我记住一辈子的女人出现了。 实际上,那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妇女,既没有三婶那一副美丽绝伦的外表,也不像我二姐天生长就了一副丑陋之相。毫无疑问,她和我看到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寻常女子,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子不胖也不瘦,皮肤不黑也不白,眼睛不大也不小,鼻子不尖也不趴,嘴唇不厚也不薄,脖子不短也不长,倒是乱蓬蓬黄头发有一点刺眼。 不过,这些都是外在表象,一点也不重要。 好饭不怕晚。重要的事发生在后面,是啥事我先不说。 先记录一下黄大麻子和那个女人的对话。 他说:“大年快到了。” 那女人说:“人已经变老了。” 他说:“年货都准备了?” 那女人说:“买啥东西都凭票,还准备啥。” 他说:“话虽这么说,凡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那女人没有答话,却突然一笑。 他说:“你笑啥?” 那女人说:“我能笑啥,笑你呗。” 他说:“笑我啥?” 那女人说:“你说笑啥?那点破事儿还用准备吗?” 他眯起了眼睛,还干咳两声,说:“这么说万事具备了?” 那女人咯咯一笑:“只欠一股东风吹。” 女人笑得很有特点,既不像我娘那样哈哈大笑,也不像二大妈那样抿着嘴笑,更不像三婶那样甜甜美美的笑,应该比微笑稍微强烈一点,上下嘴唇也跟着微微颤动。 有诗为证: 千里竟荔枝, 只为妃子笑。 女人成群的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小小老百姓。 我真真地看见,黄大麻子更欢实了,嘚嘚咕咕没完没了。 后来,俩人聊到赶劲儿时,那女人就不好好说话了,满嘴嘀哩咕噜,连成一串串,和南方人说话一模一样。但说着说着,那女人突然不说了,拎起一瓶酱油一瓶醋就走了。 “她……她……。” “她还没交钱呢?” 我嘴里塞满面包,呜噜呜噜叫着。 真是太监干着急,皇上却是一点不急。 黄大麻子没听见一样,蹬起“倒骑驴”就开走。 我一下急过头了,“哏喽”一声,咽下了嘴里的面包。 “那女的没交钱呢!” 我翻翻眼睛,差一点流出了眼泪。 “交给我了。” 黄大麻子都不看我一眼,便回了一句。 我多犟呀,比那头犟死的小毛驴还要犟。 在回家路上,我和黄大麻子再次发生了争执。 我说:“她没交钱,我看得真真切切。” 黄大麻子拍拍兜说:“交了,我揣进兜里啦。” 我说:“肯定没交,你是扶着她手打的酱油。” 黄大麻子说:“怎么会这样?我记得是先收的钱。” 我说:“不对,你只顾和人家说话,根本没腾开空儿收钱。” 最后黄大麻子没犟过我,他苦笑道:“真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没错!” 黄大麻子嘱咐道:“你记住喽,下回咱找她讨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