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的大学〔8〕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这八个字千真万确，可以和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一较高低。

    至死我都认为，石五儿之所以如此之“恶”，不单单在于他生性乖戾，还在于和他一起混的几头烂蒜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在这几个混混其之中，也包括我这个小混混儿。

    导致石五儿蹲进大牢的那场血案，就是在这样背景下发生的。

    我总在幻想，倘若时光真的能倒流，人人从八十岁奔一岁活，那么，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呢？虽然我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但是，至少有一点是母庸置疑，那就是我们人类当中绝大多数人，他们或许更加明白生命的不易与脆弱，由此而懂得尊重他人生命权。

    然而，无论如何假设都为时晚矣，因为血案已经发生了。

    血案发生的现场，距离“人民电影院”大门二十米远的马路。

    那时已是下午，太阳没出来，天空乌云密布，只有嗖嗖地冷风刮过。

    当然，我们去看电影又是石五儿请的客。至于电影的片名我已记不清了，不是《海岸风雷》就是《地下游击队》，反正是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国拍摄的。政治挂帅的年代，电影院的故事片少得屈指可数，正八经的国产片几乎看不到几部，反倒是外国片比国产片多，都是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和东欧等几个社会主义同盟国供给我们。

    尽管人多粥少，但是电影院不能干闲着，只好把几部电影胶片翻过来倒过去的放，连观众都看得倍儿熟，非常简明扼要总结出四句话，足以囊括当时电影的独特风格。

    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越南电影——枪枪炮炮

    朝鲜电影——哭哭笑笑

    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

    我们伟大祖国那会儿，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引之下，正深入于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之中，七亿革命人民为填饱肚子而不懈的奋斗着，已经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去拍那些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片。但为鼓舞人民士气，只好拍摄祖国各地大好形势的“新闻简报”。

    正如他老人家所期待的“全球革命一片红”。

    我们“同志加兄弟”的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此时正处于抗击美帝战争的相持阶段，天天都在杀人放火，玩的是真枪真炮，拍出来的电影自然离不开枪枪炮炮，从影片一开始，直到灯亮露出银幕一块布，砰砰咣咣的枪炮声还在响个不停，震得人们耳根子嗡嗡响。

    号称和我们“唇齿相依”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拍出的电影故事主题鲜明，多是反映南朝鲜人民生活苦难、颂扬北朝鲜人民幸福生活的影片。只要镜头一出现南朝鲜，人民便会放声痛哭，待画面一切回北朝鲜境内，人民就会开怀大笑，整部影片在哭哭笑笑中进行。

    至于“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的阿尔巴尼亚国，或许人家离我们太远了，遥远本身就充满一种传奇。所以，他们能够拍出一部部别出心裁的电影一点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那突兀变化的故事情节，让已走出电影院的人们仍然一头雾水，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虽然如此，电影院里还是经常满员。

    这没有办法，饿急眼了糖也可以充饥。

    当然，上述都是些题外之话，属于可说可不说的范畴。

    不过，每当我想起这桩血案时，总会和我尿炕的事联系在一块。

    我记得非常清楚，邻家小孩都已经穿上死档裤，只有我还穿着活裆裤。每天早晨，赶在阳光充足那会儿，我娘走在前面，她捧着一床我画上“地图”的被褥，搭晒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不知磕碜的我，跟在我娘后面，在小人们嘻嘻笑声中，露个屁股四处蹦跶着。

    我不知道磕碜、丢脸，但我爹还知道好赖、面子。

    大多时候，只要他看见这一幕，立马拉下那张苦瓜脸。即使赶上他今个儿高兴了，也不会赏给我一个好脸。倘若遇到点背时，正撞在他气头上，没准抬手扇我一个嘴巴子。

    每逢这时，我娘会护着我，和我爹吵吵起来。

    她说：“拉个苦瓜脸嚷嚷啥？”

    又道：“他知道尿炕就睡筛子啦！”

    生命是一把锁。

    时间是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未必开一把锁。

    等我又长大了一点，再仔细一琢磨，我娘说的话是何等正确！如果把这两行既简朴又实在的语言，放进那些自称“大师”的嘴里过过滤，那么再翻译过来或许会变成这样。

    ——人生充满了不测与未卜，没有一个人知道下一秒钟发生什么。

    但是我这个傻子会这样说，其实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无论国与国之间，还是人与人的斗争，事情的大或小，真的一点都不繁琐，一切就是那么简单，全因人们的脑子在作祟。

    毋庸置疑，实际发生的情况也的确如此。

    在血案发生之前，一切那么平常、自如，没有一点先兆。

    石五儿、熊掌、包括比科主任等人勾肩搭背，一步三晃地往前走。

    案发的时间，恰好是电影院里面的人开始退场、我们准备进场的时候。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新上映的影片，因为观众特别多，几乎是满场，人头攒动。在那摩肩接踵的人们中间，挤着两个和石五儿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不算胖的胖子，一个却是精瘦的瘦子，俩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四处张望着朝我们这边走来。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原本几个互不相识的人，就在他们相向而过的瞬间，会导致毁灭一个人生命的惨剧。

    其实，祸起于青萍之末。

    坏就坏在那个瘦子一双眼睛上。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对眼睛，既不是两只鬼鬼祟祟的贼眉鼠眼，也不是一双闪着正义之光的浓眉大眼，更不是那种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放在亿万双眼睛中找都找不到。

    然而，这绝对又是一对过于好奇的眼睛，比一般瞳孔要尖锐、敏感，仅仅在不经意间的一瞥，就从那密密麻麻的脑袋当中，单单看见石五儿那颗“出类拔萃”的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