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生死之间〔1〕
雨后的早晨, 清爽而暧昧。 一片温情的阳光之中,我春心荡漾不已,仿佛世界还在沉醉,欲望之酒一滴一滴流出我的身体,眼前继续放电影,不断闪现出情儿的笑脸,还有她两腿间浓密茅草中的小河,搞得我又蠢蠢欲动,连摩擦在车鞍座上那个家什器,也时不时随着我的yin念动弹一下半下。 就这样晕晕乎乎,我骑到了家门口。 下车之前,我夹紧腿,蹭蹭中间那个东西。 幻梦破灭, 现实归来。 摆在我面前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应对高粱红的提问。 女人忌讳男人夜不归宿,这也是我和她结婚以来第一次。 一进屋,我没看见她。不仅大人不见,那个小人也不见踪影,连睡觉的被褥都没了。空荡荡的一铺大炕,只坐我娘一人。她盘坐炕头,额头垫两个枕头,正一声接一声“喀喀”咳嗽着。我赶紧走过去,捶她后背好几下,老太太这才缓过劲儿,咳出两口黄糊糊黏痰。 我问:“高粱红呢?” 我娘反问:“这一宿死哪儿了?” 我再问:“高粱红和清明去哪儿啦?” 我娘说:“还高粱红、高粱红呢,那是你叫的?” 我有点懵:“我咋不能叫了?” 我娘说:“人家后悔了,不想和你过日子,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顿时,我脑子“嗡”地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我娘喊住我:“你去哪儿?” 我说:“去长途汽车站追高粱红呀!” 不用我费一点脑细胞,直觉已经告诉我,我必须得去追高粱红,因为她是我费了多大劲才娶回家的老婆。退一万步讲,即使我不追高粱红也得追清明。毫无疑问,这小丫崽子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心头rou,经过我呕心沥血才创造出来的女儿,更是我生命延续的象征。 但是我娘大叫:“追啥追!” 再说:“你先去黄大麻子家一趟。” 我说:“去他家干啥?” 我娘说:“黄大麻子咽气了。” 我一惊:“黄大麻子死了?!” 停顿一下又问:“啥时候的事?” 我娘说:“昨晚,你进大门洞没看见花圈?” 是啊,刚才我进大门洞时,影影绰绰看见摆着两排花圈,好几十个,只是我沉浸胡思乱想之中,那情景没能及时走进我的思维。这也难怪,傻子脑子里面只能装下一件事。 这时,传来了阵阵低沉、嘈杂的声音。 一时间,我感觉这好像是死亡的脚步声。 …… 在去黄大麻子家之前,我还继续浮想联翩着。 我想,生活是多么有趣啊!我第二次斗争进行的如火如荼,第一次斗争中的死敌——黄大麻子已经牺牲了。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一个人的世界因此而消失。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欢欣鼓舞。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活着。只有我活着,自己那个世界才会存在。 傻傻乎乎的我,不禁再追问自己一句,人为啥要活着? 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我,这声音让我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 那是在课堂上,一缕明亮的阳光照进窗户,打在徐老太太身上。她站在高高讲台前,手捧一本《为人民服务》小册子,低个头,微微抿着一张嘴,领着我们一句一句朗诵着。 “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徐老太太念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下来。 同学们都住了神,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她扫视教室一周,从讲台后面走到讲台前,一边走着一边自问自答说:“同学们知道不知道司马迁这个人?他非常了不起,是我国西汉时期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一生中最伟大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现在我给大家讲讲有关他的故事……。” 从徐老太太的口中,我认识了两千多前这个倒霉的家伙儿。 当然,徐老太太不会给我们讲司马迁“倒霉”的故事。还是后来,我从二哥的口中知道了司马迁另一面的悲惨经历。原来在伟大的背后,一定会隐藏着更大的悲哀。想一想,一个人不但给割掉鼻子,连传宗接代的家什器也一齐给卸掉了,难道这还不算倒霉吗!? 这正是: 失之命也, 得之也命。 天老爷还是可怜司马迁,给他留下一张会说话的嘴。正因有这张嘴,他才给千百年以后的人留下一句念念不忘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从此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件大事——只有一次的生命,也让这倒霉的家伙儿给分成三、六、九等。 那时我太小,多天真,哪懂得这么多的道理。 记得有一次,我撞见徐老太太,突然又想起这个问题,就顺口问她:“徐老师,一个人身子一百多斤重,哪怕一个大胖子也顶多二百斤,咋会比一座高高的大山还要重?” 她笑了,指着我胸口问:“知道里面装的啥?” 我立刻想到吃,便说:“胃啊。” 徐老太太问:“除了胃呢?” 我想了想说:“还有五脏六腑。” 徐老太太问:“除了五脏六腑呢?” 我动动嘴唇,想说还有一堆臭粑粑,但是无法说出口。 徐老太太加重语气说:“里面还有一个灵魂!” 她接着问:“知道什么叫灵魂吗?” 我想想说:“懂一点,可是我说不清楚。” 徐老太太说:“一个人活着总要有一点精神气,这点精神气就是人的灵魂。一个高尚的人一定有一个伟大的灵魂,她比地还要大、比天还要高,自然而然比一座山还要重。” 我把手放在胸前:“这么大、这么重的灵魂在哪儿?我咋摸不着?” 徐老太太说:“灵魂在每个人的思想之中,虽然摸不着但是能看得见。” 我睁大眼睛问:“咋样才能看得见?” 徐老太太说:“体现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 我再想想说:“你那意思就是让我们每时每刻好好表现呗。” 徐老太太没回答我,她微笑着摇摇头。 但有一点得意的我,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其实我一点也没懂,脑袋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这天下学回到家,我就跟着了魔一样,一面啃着窝窝头、就着大葱蘸酱,一面直个眼珠还瞎合计着。只是我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路,而且迷乱了我那套思路,禁不住说出声。 “张思德啊张思德,你咋那么傻呢!” “干点啥活儿不好?为啥偏偏去烧炭呢?” 我的声音一点不小,连我娘和二哥都听见了。 我娘呆呆看着我:“幺儿啊,你不会得臆病吧?” 她说着,拿起手中的筷子特意在我眼前晃了晃。 正蹲在地上专心制作“九连环”的二哥,他忍不住好奇,一边用钳子咬着钢丝圈,一边不忘瞥着我说:“咋的啦?自己和自己叨咕啥?你再说一遍,让我帮你分析分析呗。” 有点不好意思的我,还是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二哥听完,眼睛一亮,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不怀好意地冲我一笑,滔滔不绝说:“这事怪不着张思德,要怪也只能怪他不好好读书,单单会烧炭,所以才让窑盖子砸死了。” 我咋听也不得劲儿,二哥不是再说张思德,好像在旁敲侧击我。 但我知道,我肯定说不过他,就搬来毛主席的话反驳他:“毛主席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有一点革命精神,只要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就是重于泰山。” 二哥呵呵笑了,他说:“看看把你这人笨的,又把毛主席说的话弄混了。你知道吗?前两句话是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里说给我们大家听的,后一句话是他老人家在《为人民服务》中表扬张思德一个人。呵呵,笨也有笨的好处,经过你这一搭配倒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