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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石板(4)

    夏日的风景总是让人迷恋。强烈的日光照射在库尔科橄榄树叶蜡质表皮上熠熠生辉,而闪耀着同样光彩的还有平静无波的湖面。至于森林——最常见的切尔斯枫树,妖精红毛山榉木,白杨,橡树,到格兰斯特有的格兰斯云杉,椴树,栗树,乃至蒙德维尔黄金树——格兰斯最具代表的树木之一,在凋落之前,它的叶片会呈现出仿佛黄金一般的色泽。当然,它及不上真正的黄金树,后者更加精致并且难得,但也是非常不错的品种,更何况蒙德维尔黄金树在格兰斯的国土上几乎随处可见。

    鸢尾和薄荷,公主月季和勋爵玫瑰——前者由格兰斯的某位公主所培育,后者则由特米尔王国的博得勋爵所命名,他在一个古老的山谷中发现了这种玫瑰,其后的一百年中勋爵玫瑰受到了广泛的喜爱,人们把它栽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庭院中,道路边上,卧室或者客厅的花盆里,直到现在它的踪迹遍布整个大陆。

    而郁金香艳丽的色彩则挑动着人们的每一根神经,让你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工作,换上轻薄的,美丽的外套,挎上一个装满了食物的篮子到野外去;或者在节日里挤进拥挤的人群中,在鬓角插上盛开的花朵,和着吟游诗人和邻居们的伴奏来上一曲热烈的舞蹈。

    花朵甜蜜的味道吸引着昆虫的到访,蝴蝶,蜜蜂,蚂蚁,偶尔也有不那么友好的客人闯进来,它们不仅吸取花蜜,也啃食叶片甚至花瓣。这时候植物们通常得指望灰喜鹊,螳螂和蜘蛛。

    学徒在三天前收到了法师等级考试通过的消息,这让他一直兴奋到了现在。男孩换下了黑色的学徒长袍,现在他穿着一件棕色的亚麻长袍,标志着一叶法师等级的徽章被小心地别在了左胸上。

    “看上去很不错,奥利弗。”抱着一大堆卷轴路过的沙弥扬人笑眯眯地说:“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快一点——大人认为你在着装上花费太多时间了。”

    奥利弗浑身僵硬了一下,然后学徒温顺地回答:“我这就去。”他转身从镜子前离开。

    沙弥扬人在他身后摇摇头,然后按照原定计划朝法师的书房走去。

    自从再次回到帕德拉镇,法师愈加沉默。他长时间的停留在实验室和书房中,关于服务法师的工作则几乎全部托付给了学徒,后者正日益成熟并且可靠。每日三餐夏仲都选择在实验台或者书桌上解决,但即使如此,法师依然能感受到时间无情逝去,而他一无所获。

    法师对元素们口中的“莫提亚尔”,来自地精的战利品,那块神秘的石板一筹莫展。他查阅了几乎整个阿提拉学院的资料,通过亚卡拉,他的学长借到了玛奇里斯·亚卡拉家族所有相关资料。当然,还有吉拉斯图书馆。法师成为图书馆的常客,他甚至抽空和馆长喝了一个下午茶,因为前者无法拒绝的邀请。

    但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价值。法师不明白石板上那些文字哪怕一个单词的意思。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解释,从现代地精语到绿皮生物的远亲,切诺德拉妖精语,整个安卡斯大陆上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精通这门语言;他阅读晦涩难懂的古代地精词典,尝试弄明白哪怕第一个单词,夜以继日,精疲力尽。

    夏仲·安博几乎打算放弃。

    就在薄薄的一层木门之外,沙弥扬人与男仆的交谈声,学徒,噢,现在该说是一叶法师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声,夏季的艳阳下植物舒展和风拂过大地的声音,鸟类和昆虫的鸣叫,这些声音无遮无掩地向虚弱的七叶法师扑来,无时不刻地暗示他,诱惑他,离开该死的实验室和书房,走到深邃的星空下,灿烂的阳光下,走进深沉的,却不乏生气的翠色森林中,远离枯燥干涩的单词和句子,远离丑陋的,一直沉默的石板。

    而法师的确也这么做了。他站起来,将石板丢进附有保护魔法的抽屉中,然后将厚重的书本和古老的卷轴就这样摊在胡桃木的书桌面上。年轻的,苍白的七叶法师努力伸展了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过于僵硬的身体——噢,他敢说他听见了骨头咔嚓作响的声音。

    真是太糟糕了。

    我得给自己放个假。

    总而言之,感谢父神,他终于离开了二楼。

    “您看上去真不怎么样!”男仆毫不避讳地告诉他,“我敢打赌,哪怕是躺在床上就要前往奥斯法殿堂的病人都要比您健康!”

    他顺手给法师的盘子里舀了一大勺炖牛rou,并且打算再来上第二勺——rou汁饱满丰富,和芜菁一起炖了一个上午,散发着rou类和胡椒的香味。

    “谢谢,我想我够了。”法师明智地开口,在奥托遗憾的眼神中坚定地拒绝了男仆的好意,“我认为这些足够了。”

    男仆只得收回了勺子,不过他又高兴起来:新晋级的一叶法师表示他还可以再来上一盘。

    他们,我是说包括夏仲,贝纳德和奥利弗,还有男仆奥托,都吃下了比平日里还要多得多的食物,满脸通红,满头大汗,食物顶到了嗓子眼,最后不得不站起来走一走,好让胃袋尽可能将那堆过分多的食物消化掉。

    “感觉怎么样?”法师头也不回地问道:他知道奥利弗一直在他身后,“我是说通过考试的感觉。”

    奥利弗舔了一下嘴唇,“我想,”他迟疑了片刻,最终选择诚实地回答道:“其实不怎么样。”

    “当然,的确值得高兴——但是,我怀疑自己也许不能坚持到三叶就将放弃,然后留在帕德拉当上一辈子的服务法师,预测天气,驱赶地精,调配咳嗽或者座疮药水——就是我现在干的这个。谁知道呢?”一叶法师耸耸肩,他看上去的确并不像那样高兴,“父神在上,我仅仅是勉强通过了考试。”

    “但你还是很珍惜你的徽章。”夏仲一针见血地说道:“当然,每个法师都珍惜他们的徽章。几乎每一个七叶以上的法师在临终前都要求带着他们的徽章下葬。”

    “你被现实吓到了。要我说这不难理解。总有比你优秀的人出现,在塞普西雅的光辉下天才尤其常见。而我们希望自己是特别的那个,但你总会发现特别的另有其人。”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谈过的吗?”法师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我将向镇公所推荐你接任我的工作,虽然看上去并不如何出色,但在帕德拉确实令人羡慕,不是吗?”奥利弗点点头,认可了老师的说法。

    “但你也有另外的选择。我是说跟随我,成为我的正式学徒。当然,我也说过了,你不会更进一步成为我的学生。首先是我不需要,其次是,”夏仲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说法:“我想我们彼此都不太适合。”

    奥利弗沉默不语。男孩的脸色苍白,但值得庆幸的是至少他看上去并不如何难过。

    沙弥扬人带着奥托整理着房间,尤其是法师书房和实验室——散落得到处都是的典籍和卷轴,还有各种法术实验之后的痕迹:不明液体,从最常见的颜色到最诡异的颜色,从刀砍斧凿到焦黑碳化不一而足,贝纳德认为工程浩大。

    法师并未在意清洁卫生时发出的种种声音,他宽容地无视了它们的存在,并且容忍了噪声对谈话的影响。

    “你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夏仲继续说道:“很难,对你而言尤其艰难。你自出生之后几乎从未离开帕德拉,你不会知道帕德拉之外的四季景象,你也不曾见过凛冽的寒冬,燥热的夏天,肃杀的秋季以及温吞毫无所觉的春日。”

    “你同样不会见过法师真正的力量,见识那些不是挂在人们嘴边,流传在三流诗人口中的传奇,你无法想象法术的威力,撕裂天地,静止时间,翻转黑白。”

    一叶法师屏住了呼吸。他神经质地抓紧了长袍的一角,指骨的皮肤泛白还不自知。

    夏仲停下了话头,端起温热的红茶喝了一口——男仆在大约十卡尔之前为他们端来一壶泡得刚刚好的红茶,没有茶点:鉴于午饭吃得过饱。

    然后法师就一直沉默了下来。他为年轻的奥利弗描绘了壮观的未来,却残忍地向他告知这未来永不会属于他。人们的感情上通常并不称赞这种行为,但理智上却会高呼万岁:虽然冷酷,但却不乏温情。

    曾经的学徒终于缓慢地开口:“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干涩缺乏水分,“我想要跟随您,但我也知道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法师叹了一口气:“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夏仲并不失望,当然,这是因为他对奥利弗从未有过希望。“别放在心上,对你来说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法师站了起来,他又向二楼走去。在最后消失在楼梯口之前,夏仲转身向这个稚嫩的年轻人说道:“从今天开始,你的课程应该有更多的东西。”

    “至少要确保你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服务法师。”

    一叶法师的生活重新忙碌起来。而他的老师则将石板暂时丢到了脑后,除了休息,进食和冥想之外的时间,夏仲毫不客气地为奥利弗的学习增添了一下几项:包括各种常见疾病药水的调配,更加广泛的法术咒语列表,和元素精灵沟通的技巧,炼金术,另外还有各种表格的填写,魔法物品的使用,法师协会传送阵的标记和使用——看上去他恨不得将这些知识全部塞到奥利弗的脑子里,然后命令曾经的学徒刻进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每一块肌rou和每一块骨骼,确保男孩牢牢记住绝不遗忘。

    很多年过后,奥利弗仍旧记得回归纪五百五十九年的夏天,他整日奔波在实验室,书房,餐厅和卧室之间,不仅承担了服务法师全部的工作,还要接受七叶法师严苛的指导和教学。男孩疲惫不堪,却仍旧努力想要跟上夏仲的步伐。他们都有感觉,随着秋日的临近,法师留在帕德拉镇,留在格兰斯的时间将越来越少。

    这种迹象可以通过沙弥扬人再次打包的行李看出来,可以通过书架上越来越少的卷轴和典籍看出来,也可以通过逐渐减少的炼金制品看出来,甚至可以通过农夫和镇民看出来:他们开始更多的向奥利弗,新晋的一叶法师求助,而非选择夏仲·安博,帕德拉镇名正言顺的服务法师。

    当某天奥利弗看见法师与镇长托切尔先生一起向他走来时,七叶法师将要离开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的确,九月,也就是雾月的第一天到来时,七叶法师和沙弥扬人在清晨告别了男仆奥托和男孩奥利弗,踏上了前往尤米扬大陆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