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真情假意
宏观的来说,假若在生命之初的那些年,沐瑶最先遇到的是萧楠天而不是司马景历,或许她就不会对萧楠天恨得如此深恶痛疾。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复一日地听着萧楠天虔诚的忏悔,沐瑶或许会原谅眼前之人所犯下的过失。尽管曾经的她执着地认为那过失是不可原谅的,但时间总是能强势地抹平一切,假若没有司马景历的温和介入,一切或许会变得完全不同。然而,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却独独没有‘假若’两字。 萧楠天对于沐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 毫无疑问的,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从来不是。他野心勃勃、热衷权力,却并没有宏远的志向。尤其灭掉南楚之后,他变得越来越不思进取,成天像一个守财奴似地警惕着所有人的动向,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有人叛乱。 此外,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从他为了自己的皇权宝座卑鄙地利用她的娘亲,利用完之后便弃之如草芥,从他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真的冷血无情。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怪事,历史上鲜有皇帝会是好丈夫的,他只不过是那所有无情帝王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而对于沐瑶来说,他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尽管这个男人想方设法地试图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但他的演技实在太逊色。沐瑶往往只需望向他虚情假意的眼,便知道他所作的一切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所谓的宠爱与包容,都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都不过是为了摆脱内心深处那梦魇般的罪恶感罢了。自古无情帝王家,身在皇室却渴求寻常人家的天伦之情本已荒唐,而将萧楠天与父亲二字联系在一起,则更是可笑。早在许久以前,沐瑶就将这一切看得明白透彻,所以对于萧楠天这个所谓父皇,她从不期待,也不奢望。 而今,这个男人为她而来,冒着生命危险,就像多年前她引火**时,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救她。沐瑶铁打的心肠再一次茫然了,这一刻,她真的看不懂这个男人。 “瑶、瑶儿,你怎么样了,还好吗...”她听见他苍老虚弱的声音浸透了真诚的忧色,她看着他欲言又止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不再自称为‘朕’,浑身狼狈,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一国之君的气度与威仪。 “如你所见,我还活着。”沐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即便出于良心的选择,沐瑶为了能够让他全身而退,不惜付出生命与自由的代价,但一码归一码,前恨旧怨尚在,她始终迈不过心底的那道坎。 “不是我,我没打算要送你来...” “我知道。” “我,我对不起你,都怪父皇没用,害得你...” 他的神情无比懊悔,他试图解释什么,可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所有的解释既无力苍白又无比可笑,一时间语无伦次的,最终只能悲伤又无奈地看着沐瑶,试图通过眼神祈得原谅。可惜铁石心肠的沐瑶始终一脸淡漠。 “你不必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沐瑶淡淡道,她说的是事实,若非她自愿,谁也无法强迫她。而她的自愿,既不为萧楠天,也不为萧家的江山社稷或是黎民百姓,而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想到那个女人很可能在天上看着她,一想到那么善良的她一定不忍心看着自己曾经生长过的地方被毁于一旦,沐瑶就不由得妥协了。她不是保家卫国的伟大战士,她只是深爱那个可怜女人的乖巧女子。所以她来了,只想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缓解那片早已腐败不堪的国土的危机。 萧楠天见她始终神情冷淡,无动于衷,不禁颓废地长叹一气,苦笑一声,终于尝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滋味。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沐瑶身前,近乎哀伤地看着沐瑶一眼,而后重重地,跪在了沐瑶的身前。 营帐内又是一片无声的喧哗,就连悠闲把酒的鹤炳见到这一幕也不禁顿了顿。且不说萧楠天身为一国之君,即便是寻常百姓,爹亲给子女下跪那也是有悖纲常有违伦理的事啊。 于是,饶是心理素质再好的沐瑶也是惊得往后一退,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完全不知道眼前的老家伙意欲何为。 “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娘,瑶儿,倘若你一直不肯释怀,倘若我的死能减轻你心头的仇恨,那就杀了我吧。” 她听见他无奈凄凉又认命的忏悔声呜呜响起。若是放在几年前,谁也不会想到一代枭雄萧楠天终有一天会落得如此地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黄毛丫头前,他卸下了所有伪装,屈尊降贵简直到了尘埃里。 然而沐瑶却并没有动作,尽管她的心沉了好几许,她却既没有上前扶他,也没有叫他起来。她眼底起伏着流光,面色却依旧沉静:“告诉我,你是怎么亏欠她的。这么多年来,我问过你不下十次,你却从来不肯给我正面答复,而今,我们也许将永远分离,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给我一个真相,告诉我,十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决绝地离你而去?” 闻言,萧楠天猛地一震,终于要坦白了吗?这道隐藏了他无数罪恶与丑恶的伤疤终于要揭开了吗? 他一直不愿、避讳、害怕提及那段往事,就是怕某一天真相大白之时,他将颜面丧失,尊严全无,他将永遭唾弃! 可如今看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到这把年纪,活到这种地步,他早已毫无尊严可言,祖辈们幸幸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被他折腾成了一座空壳,再也看不到复兴的希望;自己的血亲骨rou遭人**,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拿剑反扑的力气都没有,他还有什么颜面可讲? 他不过一个身体已经衰弱腐烂的一无所有的糟老头,他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 于是,死犟了大半辈子的萧楠天在他生命的垂暮之年,终于发自内心地觉悟了。他咬咬牙,终于决心戳破那束缚了他多年的铁网。 这或许将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他颓然地坐在了地上,苍老的声音开始娓娓述说那昔日的往事: “你娘沐芙雪是沐府的嫡女,北桑国曾经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沐府,司马景历一定跟你说过吧。他在北桑当了三年质子,因为你娘的缘故,他隔三岔五就会往沐府,与沐府的来往比你娘的任何倾慕者都要殷勤密切,他对沐府的一花一草,一叶一木,比沐府里的仆人还熟悉。只可惜,纵然付出了无比的努力,他终究不过外来之客,而身为北桑一品丞相沐言熵的嫡女千金,你娘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国质子的。更何况我与你娘相识再先...” “说起我和你娘的相识的那一天,那一幕,那些场景,那些画面,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尤其你娘走后,那些过往就像是阴魂不散的梦魇般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盘旋,我怀念你娘啊,怀念她的音容笑貌,怀念她的轻歌曼舞,怀念她的温柔如水的清澈眼睛...每每想起我便悔不当初,恨不得岁月倒流,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说起我与你娘相识啊,是在一次百花宴上。北桑的皇宫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这样的盛宴。无论是帝王之女,还是贵族千金,在那一日都会盛装出席,在宴会上施展各自才华,谋得如意郎君。那时我还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不得宠的皇子,每逢宫廷盛宴,我都只能坐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在黑暗中目睹眼前所有的人欢声笑语,高谈阔论。那日你娘一袭淡绿色罗裙缓缓从帷幕中走出,如同芙蓉出水般未施粉黛,仅凭倾城之姿便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所有人自然也包括角落里的我。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全身散发着莹洁如玉的光,她冲着众人盈盈一拜,而后默不作声地轻足一点,如云中仙子般翩然起舞,皎洁的秋月洒在她的身上,你是没看到那画面啊,美好的让人仿若身临仙境,所有的人都看呆了,痴了,正在对饮的忘记了举杯,正在谈笑风生的忘记了要说的话题,正要去如厕的停下了移动的脚步,就连在场的女子都忘记了妒忌...那个女子,你的娘亲,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 随着萧楠天的描述,沐瑶可以想象到一个绝世倾城的女子在月光下翩然起舞,裙袂飞扬,她的一颦一笑,一起一落,婉转飘零间,迷醉了多少无数人的心魂。萧楠天对沐芙雪的叙述,与司马景历的说法相差无几。可是,明明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为何后来会落得那般下场,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到底是如何染上了血蒂之毒?沐瑶按下心底翻滚的情绪,她颤抖着声音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