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瑜公瑾
初平二年秋末,江都城,孙氏宅邸。 孙策站在家中最高的楼台上,倚着栏杆眺望远方,整个江都城渐渐朦胧在雾气一样的夜色中,夜风缓缓吹来,撩起他身上的素麻孝袍。 “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孙策再次想起曹cao煮酒论英雄时对自己的评价,但他此时只能报以摇头叹息:藉父之名并非如想象中简单。三国两晋时期极重门第家世,孙坚得以在江东割据,身后不乏当地豪门士族的支持,尤其倚靠虞魏顾陆四大家族,诸侯与士族之间的关系由相互的利益所维系,随着孙坚的战死,双赢的平衡局面被打破,江东四大家族虽然不会为难和羞辱孙氏的后人,但也不会主动接近,作为顶级的士族豪门,他们尽管知书达理,却也十分倨傲。 因此,在孙策举家迁来江都后的一个月里,他每日所能做的事情唯有登高远眺,之前向程普许诺的三年之约越来越似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唉……”念及于此,孙策不禁长叹一声。 “兄长何故在此长吁短叹?”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孙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一别经年,兄长别来无恙?”年轻人边寒暄边从袖中抽出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书信,“接到兄长的来信,小弟不敢怠慢,日夜兼程由舒城赶来,看来总算还赶得及。” 信中是孙策的笔迹:吾弟公瑾如晤:家父破虏将军文台公误中jian计,殒命襄阳城下,此刻江东人心丧乱,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伏请贤弟往来江都相助愚兄,或有扭转乾坤、重振江东声之机会。 孙策已经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欣喜的扶住周瑜的肩膀道:“终于等到公瑾了。” 周瑜躬身为礼道:“小弟此来江东,一者是为吊唁孙伯父。伯父世之豪杰,今日遭逢不幸,实令世人扼腕叹息,还请兄长节哀。二者……”周瑜略作沉吟,“兄长信中言道意欲重整江东,不知有何打算,准备如何施为?” 孙策摇头苦笑道:“不瞒公瑾,愚兄长吁短叹正为此事。公瑾来的正好,还请贤弟为愚兄解惑。来,我们进内堂去说。” 内堂中,孙策拨了拨灯芯,烛火照亮了桌案两侧的人。孙策默默的扣着手,这才有时间仔细的端详周瑜。尽管结合了此世的记忆,孙策还是惊异于未来江东大都督的容貌竟然如此英俊雅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眸子精光灿烂,闪动着智慧的光芒。 周瑜接住之前的话头道:“小弟资质愚鲁,恐难为兄长分忧解难,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如市井小民一般碌碌无为,未免辱没了江东孙氏的威名。” “公瑾所言极是。如今董贼当朝,海内英雄并起,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可惜愚兄势单力薄,虽有承继先父遗志之心,却无斡旋乾坤、改换天地之力。应从何处着手,还请公瑾教我。” 周瑜没有回答孙策的话,而是问道:“初平元年十八路诸侯起兵勤王,兄长亦随伯父出征,当世豪杰也算见得十之七八,不知兄长以为其中谁可当得英雄之名?” 孙策略作思索,答道:“除先父之外,唯谯郡曹cao、涿郡刘备,可当英雄之名。” 周瑜笑道:“我虽未见曹cao其人,但是此人的胆色机谋,令人钦佩,单是其提出让各诸侯据守要地,入武关围困董贼一项,便知他是个英雄。”言至此处,周瑜略作停顿,似乎颇为不解:“至于刘备,小弟不敢妄作评论。关云长温酒斩华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在坊间倒是传得神乎其神,但更似说书人口中的杜撰。且小弟听说刘备此时驻扎于平原,平原小县,城高不过数尺,人口不过几千,左右强邻环顾,即便是英雄,也是龙困浅滩之局,短期内难有作为。” 孙策点头称是,又问道:“请问公瑾以为当今天下大事如何?” “自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不了了之,天下已是群雄割据的局面,其中实力足以完成大一统的唯有孙伯父、董卓、曹cao、刘表、袁氏兄弟寥寥数人而已。伯父不幸遇害,殊为可惜。董卓此人,生性贪婪残忍,缺少权谋,掌握皇帝和朝廷却不加善用,虽然此时权势熏天,但终究不过是蠢笨盗匪之流,由其收吕布为义子便可得知,吕布何人,三姓家奴,为人见利忘义,最无信用可言,养之如同养虎,饱则不动,饥则噬人,若是有人以名利美色相挑拨,董卓定将死无丧身之所。”周瑜沉思片刻,接着道:“曹孟德如今屯兵兖州,广招天下贤士,颍川士族已为其所用,实力令人刮目相看,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我闻汝南许子将曾评论曹cao是‘清平之jian贼,乱世之英雄’,此言极为恰当。”谈到曹cao,周瑜满是钦佩的神色,不住的赞叹。说完曹cao,周瑜起身指向荆州方向:“荆州乃天下之腹,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处此乱世却未经战端之祸,民殷国富,真可谓是雄主用武之地,可叹刘表初入荆州时尚有些英雄气象,此时则……”周瑜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神色,随后又道:“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声望之隆,四方诸侯无出其右者。可叹袁绍袁术兄弟虽为世家之后,却全无士族子弟的胸襟气度,就算充作一方太守都算难为了他们。而且此二人势同水火,全无兄弟情谊,袁氏孝悌传家,如今毁于一旦,可谓人间一大悲事。袁绍此时新得冀州,粮草供给虽然得到缓解,但他优柔寡断,行事畏首畏尾,自保或许有余,进取必定不足。再观袁术,目下袁术虎踞扬州、豫州、司隶和荆州一带,加之其世家嫡系的身份,可算尽得天时地利,称其为天下第一的诸侯亦不为过,可恨此人才疏学浅却偏怀篡逆之心,袁公路袁公路,只怕最终走投无路。” “袁术这样的愚夫,偏生有如此显赫的出身家世,上天待人何其不公。”孙策恨恨的一砸几案,“可怜我孙氏在江东也曾声名赫赫,但先父战死后,愚兄不肖,家道中落,虽然我是孙氏的长子,但终究只是一个尚未行冠礼的无名小卒,加之朝中董卓擅权,因忌恨先父曾经拒婚勤王,恨屋及乌,故父祖的官爵没能荫及到我,现在连堂兄孙贲都要带着江东旧部托庇于袁术帐下,种种尴尬之事……”
“兄长,《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丈夫行事不应怨天尤人。”周瑜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孙策的感叹,“再者,兄长所说的种种尴尬之事,未尝不是振兴孙氏的契机。董卓窃国蟊贼,天下皆知,其所作所为更是为天下士大夫所不齿,倘若兄长接受他的册封,则成为助纣为虐的乱臣贼子,反而不美。兄长一支乃孙武子之后,世代在江东为官,家世出身皆可稽考,孙伯父天下名将,虎牢关前挺身奋战更是让江东孙氏忠勇之名传扬天下,这些事实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掩盖,兄长所需要做的只是不要让这些事情随着时间的逝去而被世人遗忘。所以,兄长在家居丧的这几年应当向名师求学,同时结交士族友人,在乡闾州郡间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开来。若能如此,则复兴家世,重振孙氏威名指日可待。” 孙策闻言大喜,他对名门士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至于如何获得他们的支持更加没有想法,现在有了周瑜的提点,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孙策当即躬身为礼道:“听公瑾一席话,如拨云见日,令愚兄羞惭无地。只是公瑾口中的名师,恐怕不易寻找。” “这一节兄长无需烦恼,小弟已为兄长探访清楚,目下正有两位天下闻名的贤能之士隐居在江都。”周瑜见孙策一脸殷切的神情,笑问道:“兄长可曾听闻江东‘二张’的名声?” 孙策心中一震:“可是张昭张子布先生和张纮张子纲先生?” “正是两位张先生。”周瑜点头道,“两位张先生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是享誉天下的名士。张子纲先生曾称病推辞了大将军何进、太尉朱俊、司空荀爽等达官显贵的徵辟;张子布先生曾得到王朗‘民之望也,北面而相之’的称赞。若能得此二人相助,江东的豪门士族对孙氏的影响必然有所改观。” “据我所知,两位张先生均是北方士族,因为避难才移居南方。”孙策有些犹疑的道,“自古文人相轻,我拜二张为师,是否会引起江东士族的反感?” “兄长所虑不无道理,但是不用过于忧心。一者两位张先生均出身于北方的顶级门阀,本质上与江东士族并无差别;二者二张是享有盛名的贤士,江东士族自持身份,绝不会因为南北之分而背上嫉贤妒能的恶名。”周瑜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兄长如能招揽二张,委以重任,未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衡江东士族,防止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这可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兄长万勿犹疑。” 孙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顾虑,请问道:“公瑾,两位张先生现在何处。” “两位张先生现正在江都城东比邻而居,过那逍遥自在的隐士生活。”周瑜道,“不过兄长要有心理准备,这等贤能之士,最是心高气傲,相见恐怕不易。” 三顾茅庐么?孙策心中寻思,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