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荀彧之死
建安十四年四月十五日，邺城，魏国公府。 荀彧狠狠的瞪视着坐于堂上的曹cao，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怒和恨意化作目光向他投去。建安十四年，曹cao已经五十四岁，圣人有云“五十而知天命”，而这位曾经为汉室天下倾尽心力，亲手开启大汉中兴契机的魏国公，汉丞相，竟在此时意欲违逆天命，晋位魏王。 董昭慷慨陈词道：“昔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今主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其功可比周公、姜尚。主公自建安五年晋位魏公，至今已近十载，其间谨守臣节，不建公国，不设百官列卿。今天下战乱稍定，臣恳请主公晋位魏王，封邦建国，以慰民望。” “公仁此言差矣。主公既已受封国公，当以仁孝为本，不事张扬恭守本分。若失了仁孝二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终究难免国者不国天下大乱。”荀彧冷冷的反驳道，“且高祖皇帝杀白马盟誓，‘非刘氏而王，天下攻击之’，公仁此议欲使主公居炉火之上耶？” 董昭强辩道：“当此非常之世，岂可拘泥于旧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天下岂有万世不变之朝？” 荀彧厉声喝道：“公仁何出此无君无父之言。大汉传世至今，天数未丧，我等正欲辅佐主公重振大汉声威，再现汉室荣光，公仁何以妄言无万世不变之朝！” 郭嘉笑着打圆场道：“在下以为公仁的本意是天下无万世不变之法，不过一时不慎失言而已，文若何必如此拘泥？” 董昭忙附和道：“是，是，在下正是此意。天下无万世不变之法，高祖皇帝的白马之盟于今已不合时宜，唯有改制易律，天下方能大治。” 荀彧愤懑的瞪视着郭嘉道：“在下岂是拘泥于文字之人？昔孝武皇帝更替高祖之法，民贫财尽，盗贼蜂起；孝元皇帝改孝宣皇帝之政，大业遂衰。由此观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 司马懿道：“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光武皇帝勤修经学，宣布图谶。今我辈后人仰先贤至德，欲循孔孟之道尊周复礼，有何不妥？” “仲达不必假托圣人之言。”荀彧驳斥道，“尊周复礼？不知仲达所欲复的是周武王时之礼，还是周幽王时天子苟且诸侯称霸之礼。” 程昱起身道：“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主公晋位魏王上顺应天命，下合乎民心，有何不可？” 荀彧激愤至极，已经顾不得委婉，喝道：“诸公是欲劝主公效法王莽，行篡汉悖逆之事么！” 荀彧此言一出众人皆缄默不语，唯角落里一人低声道：“武王讨殷商而开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胜项籍而定大汉四百年之业。以主公今日之功，不亚于武王高祖，岂能屈居国公之位，当晋位魏王，建立封国……” 荀彧胸中血气上涌，喉中一阵咸腥，因为说出这番话的正是其侄荀攸，荀彧戟指着荀攸，嘴唇微微颤抖着：“公则，你好……你好……” 荀攸不敢与荀彧对视，低着头道：“叔父，你我叔侄情谊毕竟抵不过社稷福祉，天下纷乱久矣，大汉奄奄待毙，亟待主公来匡扶社稷整理乾坤。若主公不能独秉大政，处处受陛下掣肘胁迫，如此虽可保全君臣之道，却万难大治。如此岂非违背了叔父重兴汉室的初心……” 荀彧彻底绝望了，效忠天子维护道义的士大夫气节已经轰然坍塌，同僚们或屈从权势，随波逐流，或泯灭良心，希图幸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曹氏干政积弊已久，无可挽回。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自己强自苦撑又有何用？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曹cao开言道：“公则不可对你叔父无礼。文若助我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 荀彧闻言如遭雷殛，他脑海中有千万人对着自己大喊：“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 袁绍对着他大喊说：“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 刘备对着他大喊说：“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 马腾对着他大喊说：“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 “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你助曹cao平河北，定关中，取陇西，斡旋天下，居功至伟……”荀彧剧烈的喘息着，自己空劳十几年，呕心沥血，费劲心机帮助的不是汉室的复兴，而是曹cao的崛起。曹cao今日得以行僭越之事，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荀彧不敢再想下去，他辅佐曹cao十几载，若说没有看出曹cao是何等样人，没有发觉曹cao志在不臣，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发展至此，又有谁会相信？这一切连自己都骗不过，又何以骗过天下人？天下人说曹caojian诈欺人，自己又何尝不在欺人？不但欺人，还欺自己！ 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上喉间，荀彧用手捂住嘴猛烈的咳嗽，他移开手，看着满掌的红色，仰天倒下。 建安十四年，在曹cao成为魏公九年后，天子颁诏，晋封其为王爵。曹cao谦逊不受，三上辞书，献帝“坚决”不允，三下其诏，甚至在诏书中言道“今君重违朕命，固辞恳切，非所以称朕心而训后世也”。面对如此“恳切”的请求，曹cao“勉意”屈从，于建安十四年六月受印玺、虎符，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晋位称王，建魏国，定都邺城，置丞相、太尉、大将军等百官。 同年七月，在曹cao称王后一个月，尚书令荀彧病逝于邺城。曹cao闻知荀彧去世后恸哭不止，辍朝三日，追赠其为太尉，谥为敬侯。曹cao对属下道：“文若德行周备，名重天下，世间贤才无出其右者。文若辅孤十余载，所进奇谋最多，孤无荀文若，不王矣。今文若远游，孤既丧良师，又折益友，乃天丧孤也。” 孙策闻知荀彧病逝的前因后果后，长叹道：“我惟恨荀文若悟之不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