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变1
1、惊变1 月照真兆十五年秋,皇城雍州尚德门前。 阳光下,白衣素服的少年静静伫立,凝望着城内,秋风卷着他的衣襟飒飒作响。他一动不动,仿若一株树,一株行将枯败的小树。 然而凝望有什么用呢?该舍的必舍,该离的须离。终于他绝然转身,跨上马背。 十几个兵勇立即将他牢牢挟持在中间。此去荒漠万里,他们负责押送。 少年面色苍白,双鬓竟然有了丝丝白发。他的眸中除了深浓的绝望,几乎看不到应有的生命色彩。 昨日金殿春暖,今霄玉阶霜寒。那惨痛的嘶喊,绝望的控诉,以及嗜血的狂笑,绝情的驱逐,一幕幕历历在目,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一夜的阴影。 亲情与背叛,鲜血与杀戮,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对人世的信任与希望。十五岁的他,一夜已经过尽了一生。 此后漫漫长路,每一天都是余生。 闭了闭眼,他勒紧缰绳,马儿低低地嘶鸣一声,似乎也在呼应少年内心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就在这时,从尚德门内,一前一后冲出两个小小的身影。 十岁的小郡主谢嫣然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安然哥哥,不要走!你不要走!” 身后她的哥哥谢泰然也是边跑边喊:“大哥等一等,我们来送你!” 冲到近前,谢嫣然一把抓住缰绳,仰首对着马背上的人一边悲泣,一边哀声求恳:“安然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去求父亲,求他不要赶你走,我会求到他答应的……安然哥哥!” 那尚带着童音的悲怆哭声让环立的兵勇都不忍卒听,一个个偏过头去。 谢安然眼中似乎有了点活气,他注视着马下的小人儿,她双眼红肿,满脸眼泪鼻涕,连胸前的衣衫都打湿了。他从未见她这么哭过。 若是昨夜以前,她绝对没有机会如此悲伤——在她的第一滴泪掉下之前,他就会把惹她哭的人撕碎。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叹息:“你不用去求他,放我离开,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嫣然努力睁大红肿的双眼,绝望地摇头:“他不仁慈,他杀了皇伯父,又赶走你,安然哥哥,我恨他!” 身侧立刻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嘴巴按住了。谢泰然紧张地说:“嫣然莫胡说,父王也会杀了我们的!” 嫣然猛地一甩头,将泰然的手甩脱了,跺着脚,倔强地说:“杀便杀,我偏要说!他是坏人,是坏人!” 谢安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唰地将被嫣然握着的缰绳斩断了。目光转向谢泰然,说:“护好你meimei!”随即将匕首刺入马臀。马受痛,惊嘶一声,撒腿狂奔而去。众兵勇立即策马紧紧跟上。 变生突然,但嫣然反应并不慢,她扔了手中捏着的缰绳,跟着马就追。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她一头一脸,她也不管不顾。谢泰然紧紧跟着她。 可是两个孩子岂能跑得过马,半刻功夫,那队马连身影都看不见了。 嫣然哭倒在尘埃。 她知道他去的那个苦寒绝塞,听母妃说过,被发配塘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 父王杀了皇伯父,现在,连安然哥哥也不放过。她看到皇伯父倒在父王剑下的样子,身体软倒在地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躲在帘幕后边的她,在惊惧与愤怒之中,他最后的表情因此带了一丝不舍。她看见悲呼着以头撞向父王的谢安然,看见父王将他狠狠推倒在地之后脸上狰狞的笑。那时,她的世界訇然坍塌。皇伯父和父王不是亲亲热热的兄弟吗?父王不是一直说安然哥哥是个好心肠的太子,日后必定是天乾百姓的福祉吗?谎言与真相,亲情与背叛,鲜血与杀戮,同样摧毁了她对人世的信任与希望。小小的心在一夜之间就碎了。 谢泰然使劲拉她,她又哭又跑地一番折腾,早就没了力气,软软地倒在谢泰然怀里。 谢泰然掏出帕子,细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尘土和泪痕。 她是他们谢家的宝贝,无论是皇伯父还是皇太子谢安然,都不能够一天见不着她。他记得谢安然最后的那句托付。遭逢如此大变,他以为大哥会将他们兄妹也视同仇人。可是,他竟然还是牵挂她。 谢泰然比谢嫣然大了三岁,他更能了解大哥的心情。 谢泰然柔声道:“嫣然,我们回宫吧,母妃会担心我们的。” 嫣然点点头。她的手紧紧捂着胸口,那里是一把匕首,它被丢在她刚才倒下去的地方。她知道那是安然哥哥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慈安宫内,谢嫣然的生母姬王妃跪着,榻上静静躺着太后的遗体。今晨,太后惊闻宫中惨变,次子平西王谢真酬杀了皇上谢真宰,意图篡位。一时急怒攻心,吐了几口血。姬王妃素来孝顺,闻讯赶来侍奉,太后见了她却更是伤心,捶榻大骂谢真酬,连带她也受了好些话语。骂了一会,太后渐渐喘不来气。姬王妃见她神色不对,急令人去找谢真酬来,但谢真酬此刻哪肯来见自己的娘。太后喘了一阵,又是几口鲜血喷出,随即不省人事。太医院忙得人仰马翻,可惜回天无术。未时,太后甍。 可怜此刻宫内人人自危,先皇的妃子们大多被杀,不要紧的人也被驱逐,个个自顾尚且不暇。太监宫女们更是逃的逃躲的躲,一时竟找不到人来料理丧事。在慈安宫几个老宫女的帮助下,姬王妃安顿好太后遗体,一个人静静守灵。 谢泰然和谢嫣然兄妹来到慈宁宫时,看到的就是满屋子白幡飘拂,一个人凄凉独跪的场景。 姬王妃唯一的孩子是谢嫣然。谢泰然的生母是一向被谢真酬冷落的宜王妃,他一直是养在姬王妃身边的。 两个人并不知道慈宁宫内发生的事,乍见皇祖母遗体,顿时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两人哀泣着靠进姬王妃的怀里。 嫣然已是哭不出眼泪。不到十个时辰,她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小小的身躯早已不胜负荷。她抽噎着紧贴着娘温暖的怀抱,闭紧双眼,只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盼着睁开眼,娘会如同以往那般笑着说:“又做恶梦了?莫怕,梦都是假的!”
三个人紧紧相拥,谁都不说话。可是嫣然却渐渐听见了一阵细弱的哭声,隐隐约约的,却直往她耳朵里钻。 她竖起耳朵听,却又没了声音。稍稍放松心情,那哭声又细细地传来。 嫣然抬起头,说:“娘,你听,有人在哭!” 姬王妃和谢泰然都凝神细听,也听到了那哭声。三人循着声音找,终于太后的卧榻后,重重的帘幕内,发现一个不足五岁的幼童。 是先皇帝的幼子小豆子。 嫣然和泰然一起惊呼起来。嫣然一把抱住那幼童:“小豆子,jiejie在这里,你莫怕,莫怕!” 小豆子经历了几个时辰的恐惧煎熬,此刻见到亲人,再也忍不住,张着嘴便嚎啕痛哭起来。 姬王妃急忙冲小豆子“嘘”了一声。小豆子甚是乖觉,立即抽抽噎噎地住了声,只是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流。 姬王妃一边替小豆子拭泪,一边悲戚地对泰然嫣然说:“定是你皇祖母将他藏在这里的,可惜竟没来得及送他出宫……只怕你父王,你父王他,不肯放过这孩子!” 他杀兄长,杀后妃,连先皇的亲信都一个不留,让这皇宫内血流成河。他流放太子,连自己老娘的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如此种种,无不表明这个人铁血无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对于皇兄的这最后一点骨血,他岂肯留情? 嫣然和泰然闻言大惊,嫣然浑身发抖:“我们得把小豆子藏起来,不让父王发现。娘,哥哥,你们快想法子!” 她记得皇伯父说过,他这一生,最疼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便是他的老来子小豆子。他总是笑眯眯地说,他有两个掌上明珠,左掌里的明珠是嫣然,右掌里的明珠是小豆子。 如今,皇伯父已经惨死在自己眼前,安然哥哥被流放,生死难料,眼前的小豆子,她再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送命。 姬王妃抱起同样瑟瑟发抖的小豆子,焦急地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说:“如今满皇宫都是你父王的人,要送他出宫,只怕已经来不及,我们,我们只能将小豆子暂时藏在慈安宫内,但愿皇祖母在天之灵庇佑,这孩子能逃过此劫。” 话如此说,可是慈安宫他们并不熟悉,以往来此,宫规约束,他们并不能在宫内多走动。该把小豆子藏在哪里,他们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三个人没头苍蝇般转了半天,竟找不到一处保险的地方。没奈何,嫣然提议仍旧将小豆子藏在床榻后的帘幕中,姬王妃摇摇头:“天黑前这屋里会设起灵棚,所有的帘幕都会撤掉,小豆子还是藏不住。” 正乱着,宫外却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跟随姬王妃的侍女晴翠匆匆来报:“娘娘,王爷……王爷来了!” 姬王妃又急又怕,浑身发软,站在当地挪不动步。泰然嫣然也是魂飞魄散,恐惧让他们失去了行动能力。四个人僵立在当地。在那咚咚的脚步声进门之前,嫣然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小豆子拉到了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