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塑料工业网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三十二章 离夫之妻

第三十二章 离夫之妻

    第三十二章离夫之妻

    回忆起那个酷热的下午,真是吴妙华一生中顶恼人的日子。自从丈夫刘忠才全身心投入新职务工作以后,被突然乱了套的家庭生活搅得火烧火燎的她,气咻咻怒冲冲地直奔厂里,硬着气儿同丈夫大吵大闹,直至横下一条心,撂下一双儿女弃家出走。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几乎是跑着步从厂里哭出来,搭上公共汽车直抵鹿鸣路,开锁推门,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捡出几件洗换衣裳塞进竹篮子,转身直奔街道纸盒厂,找到兼管街道企业劳资工作的居委会副主任冯大婶,毫不顾忌地耍了通牛脾气。

    吴妙华是街道纸盒厂的老工人了。进厂十佘年来,这个身体结实性情爽朗的的女人,干起活来快手快脚风风火火,肯吃苦肯出力,从来不知劳累;她糊纸盒子又快又好,是厂里数一数二的cao作能手;她历来不舍得误工,除去生养子女和偶然病倒躺床以外,从没请过半天事假;她家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太顺心,可向来夫妻和睦苦中有乐,俩口子从未公开大吵大闹过。自然,冯大婶是个老居民干部,对吴妙华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会儿,猛个令丁面对她那铁青的脸孔,听着她那霹雳般的愤腔怒言,简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吃惊地睁大眼睛,怔怔地打量着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晌也不顶用。

    “冯主任,我跟老公吵翻啦!这个家再也待不下去了,厂里的活儿我也不想干啦!你让我辞职退工吧,我不稀罕这个城市户口,我宁可回娘家去种田!”

    “哎哟,妙华,你真做得出来!瞧你这副火烧火燎的样子,气色有点不对劲。我看这样吧,准你一个星期的事假,让你到娘家走一走消消气。可你再别说那些‘退职’啦,‘回娘家种田’啦的傻话,你是老工人,工厂纪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大婶照应我,我领你的情!可一个星期我不一定会回来,我不想做他刘家媳妇啦!”

    “好吧,好吧,你去吧。赶明儿,我抽空去你家做做你丈夫的工作,说不定,过些日子,他会给你磕头认错,去乡下接你回来。”

    “来接不来接,我不在乎。话跟你冯主任说在前头,要让我回来再跟他过日子,没那么容易,除非他刘忠才真变得象个持家当父亲的样子!”

    吴妙华气未消火未熄,说完这一些,转身拎起竹篮子,撑开布阳伞,“噔、噔、噔”地走出街道厂,远去了。冯主任瞧着她的背影,直摇头叹气。

    吴妙华心里燃着把火,肚里撑着股气,也不怕炎天酷暑汗湿衣衫,快脚快步地走出南市区,正好赶上一趟末班短途客车,不一会儿,便到了离城十五里的村坊龚家埠。

    龚家埠是个有五百多户农家的大村庄。去年冬季,这个村搞了“包产到户”的试点,各家各户按人口和劳力划分集体土地作为“承包田”使用。这个翻天复地的新政策急剧改变着村庄的面貌。眼下正是稻谷夏收夏种开始的农忙季节,农家院的主人们,凡是有劳力能干活的,男男女女都上了大田,家里留下些老弱妇孺,也日夜伺候家畜烧水做饭,人人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村坊静悄悄的,偶尔只看得见一些刚从小学校放暑假的娃娃们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吴妙华进村后,收拢布伞子,熟门熟路地转过一条村街,走进自家的院门。

    父亲在乡镇新办的砖厂里当上了副厂长,两个弟弟和春节刚过门的大弟媳都在田里割稻,屋里只剩下老母亲,正埋头在厨房里烧水做饭。

    “妈!”吴妙华一踏进堂屋,即放下手里的竹篮子和布伞子,跨进厨房来到炉灶边,从母亲手里接过锅铲,忙活起来。

    “是妙华呀!我的好女儿,妈日盼夜盼,早就盼见你们的面啦!忠才来了吗?”人瘦体弱头发花白的老母亲猛然发现在城里当工人的大女儿出现在跟前,喜从天降,那个高兴劲就甭提喽。像以往回娘家时那个样,老母亲坐到灶膛口去,一边烧火一边絮叨,同女儿拉家常。可是,这回,母亲没想到,刚一开口问话就发现了反常情况——小外孙女还是去年出生满月时见到过,白白胖胖的娃娃把个当外婆的欢喜得当宝贝似的,这会儿,孩子刚上周岁,能不惦记吗?可女儿却是空着手回娘家,刚放暑假的大外孙没跟来,连出世不久的小外孙女也不带着,这不是天大的怪事么——于是,母亲不高兴了,开始责问女儿。

    吴妙华是个直性子,肚里有事从来不瞒着亲人,她一边利索地在炉灶和小桌之间忙碌,一边蹦着个脸,向母亲发泄自己的怨气。她不断地数落自己的丈夫,叹息自己的苦楚,快嘴利舌话语连篇,说到气愤处厉声厉气,讲到悲凉时如诉如泣。

    母亲本来就是个性情柔和的女人,菩萨心肠好同情人。这么多年来,妙华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发过牢sao,今番,忽闻女儿这一肚子委屈、这一大本苦经,自然又惊又急:“哎呀呀,妙华,你这个傻孩子,你不说,我总以为你在城里成家立业,同女婿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爽爽快快的;哪晓得,原来你夫妻俩吵到这个程度,日子过得这么不顺心!忠才这个人也是,生儿育女的大男子,哪能呆头呆脑不顾家,那这份家成什么样子?要是再见到他,我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这回,我横下一条心啦!他要是不改掉这呆脾气,我就跟他打离婚!”

    “哎呀,妙华,你这傻孩子,离婚可离不得!古话说,结发夫妻白头到老。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是离了婚,一双儿女可作孽啦。这个主意万万使不得呀!”

    “不离又咋办?看着你女儿一辈子受窝囊气呀!”

    “唉,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让你爸给你拿个主意吧。”

    “好啦,妈,咱们不谈这窝心事了。离不离以后再说,这回,我向厂里请了假,得在家住些日子。”

    “你难得回来,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妙华,你同丈夫翻了脸,儿子女儿又没犯错,哪能撒手不管?让个大男人去拖儿带女,你真硬得起这个心?”

    “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他当爹的就管不了啦!”

    “不管怎么说,你要把外孙、外孙女给我带过来。你不疼孩子,我疼哩!”

    “好吧,孩子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

    母女两人絮叨了一阵子,饭也煮熟了菜也烧好了,就等着一家子坐在一起吃晚饭。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起早摸黑在毒日头底下辛勤劳作了整整一天的庄稼汉们收镰归来,纷纷出现在村街上。农民,一旦实实在在地成为土地的主人,心就跟庄稼紧紧地贴在一块,肩挑重担或手执农具,那沉重的脚步声里,既显露着身体的疲乏,也蕴含着丰收的喜悦。

    吴妙华的两个弟弟和大弟媳收工归来,踏进院门,但见堂屋里灯火通明,一桌丰盛的晚餐在等候他们。一来是为犒劳双抢大忙辛苦劳累的儿子媳妇们,二来是为招待难得归家的大女儿,老母亲杀鸡破蛋割rou炸鱼,高高兴兴地忙乎着,准备了一席佳肴。

    父亲是个能干的庄稼汉兼手工匠,在风风雨雨里度过大半生,含辛茹苦地撑持着这份家业。如今年过五十,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两个儿子和大媳妇都是强壮的正劳力,生产队分下的承包田用不着自个cao心,就把一副心力全放在乡办工厂的生产业务上。此刻,老人家刚从砖厂下班,正在堂屋门口抽烟喝茶,见儿女们收工归来,便端开茶杯、收起打火机,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招呼着开饭。

    大方桌上合家团聚,欢声笑语一片天伦之乐。奇怪的是,唯见老父亲一直闷着头喝酒,默不作声,似乎有什么心事憋在肚里。

    晚饭结束,两个儿子去屋外水井边冲水洗澡,老父亲拦住正跟弟媳妇争着要收拾碗筷的吴妙华,说:“妙华,你难得回家来一趟,碗筷让你弟媳妇去收拾,爸有话问你。”

    吴妙华乖乖地离开餐桌,在父亲旁边坐下来。

    “今天既不是星期天,又不是大节日,你怎么有空回家来呀?”

    “我向厂里请假回来的。”

    “凭空白地请啥个假!听你娘说,是跟女婿吵架,还想要打离婚,有这回事吗?”

    “不瞒爸说,跟他这号男人在一起尽受气,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啦!”

    “为什么?女婿什么地方对你不起啦?这个家有什么不好的?”

    在父亲闷声的追问下,吴妙华一肚子委屈如开闸之水滔滔流泻,又一阵数落丈夫,又一阵叹息苦境。

    随着女儿的诉说,老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还没待女儿倒尽肚里的怨气和苦水,他就憋着气问:“好啦,别往下说啦!就为这,你跟忠才大吵大闹,丢下厂里的工作跑回娘家来?”

    “是的。”吴妙华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一厢情愿地干脆作答。

    “哼!妙华,你呀……,你呀……”老父亲闷声如雷,明显是一种气愤之音。

    “爸,我怎么啦?”吴妙华一脸惶惑。

    “忠才是哪号男人,我肚里明白。性子直脾气硬,男子汉就该这样!你以为做人粘粘糊糊、jianjian刁刁,那是好人么?那是软骨虫,那是糊涂蛋!他一心挂着工厂大事,捧着书本不放,这叫什么?这叫有眼光、有志气、有学问、有才能!嫁了这么个男人,是你的福气呀!夫妻这么多年,你还这样看待丈夫,真是越活越混啦!”老父亲称赞女婿发自内心。

    “什么福气哟,你还尽夸他!前些年头,几次吃了冤枉挨了整,我还以为他死心了,谁料到,这回来了个新厂长,拉他去搞什么技术革新,这死鬼又入迷啦,我直劝横劝也劝不听呀!”女儿怨责丈夫出自肝肠。

    接着,上演了一场父女之间不同思维的尖锐争论。

    “吃冤枉挨整,那是过去的事,你不是说厂里给他平反了嘛。如今,‘四人邦’给收拾掉,共产党又回头走上正路啦!新厂长拉他去搞技术革新,是看重他,是他的光荣,是他的贡献!就说爸这样的土包子吧,前年公社办砖厂,书记、主任还来请咱出山当副厂长,这是为啥?还不是看咱在土窑里当过十几年烧窑匠,做砖做瓦懂行吗?亏你还拉老公的后腿,瞎胡闹!”

    “爸,你说的大道理没错,可你没跟女儿一起过日子,不知道女儿的苦哇!”

    “说了老半天,不就那回子事么!丈夫在厂里挑重担,让你多顾些家、多做些家务事,这不应该么?这算什么天大的苦!”

    “过苦日子我不怕,可总得苦个自在、苦个爽气。结婚九年啦,我没过过舒心日子,再这么下去,啥时候才有个像模像样的家呀?这份窝囊气,我再也受不了啦!”

    “这么说,你倒有打算啦?跟爸说清楚,今儿个回家来,究竟拿的啥主意?”

    “我到他厂里去过,当着厂长、书记的面,跟他闹翻啦!我要跟他离婚,就是离不掉,我也不想跟他在一块过日子!”

    “好大的口气!你真有本事呀,还有一双儿女,你也不管?”

    “他知道生儿育女当父亲,就不能管家带孩子啦!”

    “好嘛,离了丈夫,抛开孩子,丢下厂里的工作,一个人出来过轻托日子,你还像个女人吗?这个世上,做妻子当母亲的人,还要不要天理良心?吃集体饭、拿单位工钱,当个工人,你还有没有爱工厂、爱国家的思想?亏你还跑回娘家来诉苦,你这是给咱吴家人丢脸!”平日里对女儿处处厚爱的父亲,此刻却怒沉着脸,话越说越气,两眼直冒火星,猛地一拍桌子,向女儿发出严厉的叱责:“妙华,爸不准你同忠才离婚!明儿一早,你给我回纸盒厂去上班,两个孩子你给照应好,夫妻俩有什么矛盾,家里有什么难处,爸抽时间进城帮你们解决!”

    对生活失去耐心,对丈夫充满怨忿的吴妙华,本来是想回娘家向亲人们寻求精神上的慰抚,可是,不仅得不到父亲的同情,反而遭到一阵雷轰电击般的严辞训斥。一瞬间,她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心儿冷得发抖。她不理解,她不服气,她一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和激情,铁青着脸顶撞父亲:“爸,你……你又想把女儿往苦水潭里逼呀!”

    “好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有脸同爸相争!你以为翅膀硬了,飞出窝了,老子就不敢管教你啦?”老父亲横眉倒竖气冲斗牛,嗖地将手里的旱烟管高高举起来。

    吴妙华一下子被吓呆了,自然,父亲突发的火气一下子也惊动了整屋子的人。淳朴的大弟弟和贤惠的弟媳妇一起迎上去,拦住老父亲。

    “爸,你怎么啦?jiejie难得回家来,你别这样!”

    “爸,你别发火,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呀!”

    机灵的小弟弟上前拉起吴妙华手腕,让她退到一旁去:“jiejie,爸老糊涂啦,你别跟他斗嘴,咱们去门口乘凉。”

    愤怒的老父亲用铁硬的胳膊挡开大儿子和媳妇,吼叫着,再次挥起了手里的旱烟管:“咱家容不得歪心眼的子孙,你们别护着她!”

    刚从厨房间闻声而来的老母亲惊恐异常,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双手死死抓牢丈夫的腕子,一迭连声地咒骂起来:“死老头子,你疯啦!妙华难得回娘家一趟,你耍什么老子威风!女儿是娘的心头rou,我不许你动她,你要打就打我!我这把老骨头让你打,你打呀!”

    “就你老太婆把女儿看得太金贵,宠着她护着她!”父亲瞪着眼珠子不肯放乎,老夫妻俩在僵持着。

    这时候,倒是吴妙华稍稍冷静了些,她挣开小弟的手掌,转过脸来对母亲说:“妈,你放开手,我还有话跟爸说!”

    母亲的内心非常同情女儿,对丈夫一味指责女儿的行动十分不满,现听女儿如此一说,慢慢地撒开那只紧抓丈夫旱烟管的手,伤心地鸣咽起来:“死老头子呀,你糊涂呀,孩子有啥地方对不住你呀?想想她十三岁那年吧,你狠着心让她去城里讨饭吃,把她送给那份人家当养女,让人家当丫头使唤,害得孩子吃了多少年苦!如今,她在城里当了工人,还记牢爹娘的情,回来看咱们、孝咱们。你凭什么拿女儿出气?你好狠心岈!”

    母亲往事重提,突如重锤砸在老父亲的心弦上,只见他浑身震憾脸色骤变,那只举着旱烟管的右手也激烈地颤抖起来。

    吴妙华上前一步,眼泪夺眶而出,仰头望着木雕般的老父亲,声音哀哀地说:“爸,是女儿不好,惹你生气。女儿是你生是你养,你有气尽管出,你打我吧,我受得了!”

    辛酸往事不堪回首,父女相争举家不安。老父亲呆呆地望着含怨忍屈的女儿和全家人不安的表情,心头燃起的那把愤火霍然熄灭,反倒觉出自己当长辈不该有的唐突和失态。那支举在手里的旱烟管终于没落到女儿身上,而是颤巍巍地放了下来,往桌上一甩,软坍坍地坐回板凳上去,红着眼圈对女儿说:“妙华,爸不逼你!爸不打你!时候不早了,你去洗个澡,跟你妈到房里歇息去吧。”

    吴妙华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母亲往厨房里走去。年轻的弟弟、弟媳们劳累了一天,纷纷回到自己房间,早早地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来日的继续辛劳。宽大而破旧的农家院堂屋里只剩下老父亲一个人在闷闷地抽烟。

    自留地角里自种、自加工的老叶子黄烟丝,狠狠地装满烟锅,用打火机点着,“叭哒”、“叭哒”地猛吸几口,红光闪了几闪,呼地一口吹掉烟灰,接着,叉是装锅、点火、吸烟、吹灰,如此循环往复,大概是世代中国老农劳作间歇饭后茶余的最大乐趣吧;然而,此刻,对吴家老父亲来说,他的“叭哒”、“叭哒”声里全无乐趣可言,而是转变成驱烦解闷的灵丹妙药了。堂屋里的电灯光愈来愈暗,他毫不歇息地“叭哒”、“叭哒”着,让那股nongnong的辛辣的烟雾漫满整间屋子。

    昊妙华知道自已的言行惹恼了父亲,心里忐忑不安。她在厨房角落里用温水洗了澡,回房之前,轻步走到堂屋里,关切地对父亲说:“爸,我听你的话,明儿一早就回厂里去上班,你别生气啦。”

    “死老头子,女儿有苦处,不帮她一把,还摆臭架子!妙华,你快来睡觉,咱别理他。”母亲在房间里,对丈夫的埋怨声仍然不断。

    “妈,你别说了!”昊妙华理解老父亲的心情,一边制止母亲的责怪,一边柔声地安慰父亲:“爸,你累了,早点睡吧。”

    “嗯,天气太热睡不着,你先去歇着吧。”父亲早已平息先前的怒气,可看得出来,肚里还藏着苦恼。

    吴妙华走进父母同寝的房间,见母亲正在替自己用长凳子和一块床板搭好临时用铺,她不想让娘为自己太cao心,连忙跑过去,将床板上铺上枕席,挂起蚊帐,就躺了上去。不像往回,母女俩睡前总少不掉一番絮絮叨叨的闲聊,这会儿,她心事重重,不愿同母亲多唠叨,肚里牵挂的倒是在堂屋里闷坐的父亲。

    凭着深厚的父女之情,吴妙华完全体会得出,十几年前那段辛酸的往事,深深触动了老父亲内心的隐痛……

    一九六0年,那个令人沮丧的苦难岁月。此前两年中,举国******,全民炼钢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无节制的小株密植,无根据的高产竟赛;四处高喊的“一大二公”,百乡实行的“一平二调”,排队上大田,汗水挣工分,合伙吃食堂,集体大锅饭,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狂热的政治潮流搅乱了中国老百姓平稳有序的生活,招来了天灾人祸的横行肄虐。像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龚家埠村经历连续两年多政治运动的搅腾,物产凋零元气大伤,这年入秋又遭大旱,晚季作物颗粒无收,集体粮仓掏尽吃空,村民们只得吃糠咽菜频临饥饿深渊。妙华一家苦难临门——前两年因大炼钢铁,四处砖瓦土窑厂纷纷倒闭,父亲绝了手艺活路只能靠一双手回生产队种田务农,挣几个工分让家人吃饭;全家人劳力缺,吃口重,上半年能收支的粮食眼看就要吃空,锅盖揭不开,糠菜咽不下,母亲病倒在床,两个年幼弟弟嗷嗷待哺——老父亲被逼得无法可想,牵着十三岁的大女儿去城里捡垃圾讨饭吃。不想,有家在银行里供职的膝下无子女的中年夫妇,看中了俊俏体健的小妙华,先是饭菜招待和施舍二十斤大米,后是提议要收留妙华做养女。父亲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回来同母亲商量。女儿是娘的心头rou,母亲呼天叫地,舍不得女儿离开;父亲却主张让女儿跟着城里人过日子,将来落个好出息。自然,母亲拗不过父亲,那家城里夫妇扔下一百元大钱作为“补偿费”,双方立下收养文书并去城关镇政府部门办理子女收养手续,自此,苦怜的妙华改了姓氐,离开了家乡和亲人,成了人家的养女,粮户关系也被迁到了城区。开初二年,养父养母对她宠爱有加,让她穿上城里人的新衣裳,吃上城里人的小碗饭菜,还让她背上书包上了学校;可没想到,好景不长,不久,那家夫妇的不育症得到了良治,幸运地晚生贵子,乡下人出身的养女身份陡降,不准念书,在家干活,天天听令买米买菜烧炉子、挑水洗衣刷马桶,还得兼带管小弟弟,做事稍有闪失就要受到养父母的打骂,实际上成了那份人家不化钱雇来的女佣。十七岁那年,夏秋之交,有一天突降风雨,妙华一时没顾及给弟弟添衣,孩子得了感冒,养母怒不可遏,恶骂加毒打,还不给吃饭,她实在忍受不下,偷着跑出城回了老家,哭着向亲生父母诉苦。母亲紧紧地搂住女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辛酸了好半晌;父亲悔不该当初,唉声叹气老泪横流。可是,割出去的骨rou,已是人家名下的女儿,忠厚的乡下人生怕犯法或招惹是非,无可奈何地压抑痛苦又劝又慰,让她饱餐一顿,父亲当晚就把她送回城里,还违心地向她的养父母说了许多好话。

    言过必虚物极必反,欺压愈盛抗争愈烈,养父母的歧视和欺辱给吴妙华的少女心田里播下了反抗的种子。这时候,命运帮助了她——她在苦境中有幸结识了住在养父母家隔壁的水果店营业员的儿子刘忠才。这个黑黑瘦瘦少年老成的中学生很关心她、爱护她、同情她,在青梅竹马的友谊中,他使她懂得了人格、懂得了自尊、懂得了理想、懂得了幸福。从此,她在生活中有了精神上的依靠。十九岁那年,**********浪潮扑面而来,时机终于成熟了,因提出到社会上找工作而遭到养父母拒绝,妙华公开向他们举起了反抗的旗帜。已经在市属砖瓦厂当工人的刘大哥出谋划策,通过自己在厂里成立的造反组织联络居委会造反派出面干预,帮她贴出一张“强硬声明”的大字报,便同养父母断绝关系并迁出户口自立门户,在鹿鸣街居委会干部冯大婶帮助下进街道纸盒厂做工,走上自立自强的人生之路。此后,她堂而皇之地改回吴姓,回归亲生父母的家庭,并给双亲门下增添了一个有德有才的女婿。父母双亲真如残冬闻春风,久渴逄甘泉,乐得手舞足蹈,村坊里的众乡亲一提起吴家的大女儿,都禁不住翘起拇指眼红起来。

    虽然,对吴妙华的双亲来说,女儿因祸得福,一跃身成了“吃公粮”和挣工资的城里人,真是命强心壮门庭光彩;但往昔那段被迫流浪乞讨和改姓换庭的辛酸遭遇,却给肇事者老父亲心灵深处刻下了永难消逝的愧疚创痕。

    吴妙华虽然降生在贫苦的农家,沐风浴雨吃苦经难,但却无时不沉浸在父爱和母爱之中。她从小就熟悉和钦佩父亲那明镜般映出的忠肠。她深知十三岁那年,父亲将她送人当养女,是不得意而为之,对父亲不曾有过丝毫的怨恨,而且不仅自己习惯性迥避这个话题,还常常提醒母亲和弟弟们勿提这段往事,以免触动父亲内心的创痛。没料到,今晚一番争吵,惹得母亲于急切中不顾一切地翻启了这页陈年老账,引得父亲一下子陷入痛苦和自责,她于心不忍,为此而深感担忧。

    夜渐渐地深了,农家院里静悄悄的。老母亲在自己的大床上睡着了,可堂屋里老父亲那“叭哒”、“叭哒”声仍未止息。吴妙华透过蚊帐,望着飘进房来的缭绕烟雾,闻着钻进房来的呛人烟味,心思晃荡难以入眠。

    ——老父亲赞扬女婿的话语在她耳边萦绕:“……性子直,睥气硬,男子汉就该这样!……一心挂着工厂大事,捧着书本不放,这叫什么?这叫有眼光、有志气、有学问、有才能!……”

    她的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两个截然相反的丈夫形象——一个是多才多艺顶天立地、在砖瓦厂生产上技术高超大献身手、在破鸡笼陋室里捧着书本专神贯注、在工厂化验室或办公楼里执着笔杆旁若无人的刘忠才;另一个是如痴如呆窝窝囊囊、叫他炒菜乱放咸盐、让他烧炉子忘了换煤饼、今他洗屎片留下斑斑尿迹、着他抱孩子无所措手足、要他申请调住房次次空手而归、盼他加工资又榜上无名的刘忠才。

    吴妙华啊,这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市民妇女,请莫责怪她的无知和浅薄吧!

    作为解放了的妇女和街道集体企业的工人,她应该也懂得爱国家、爱集体;而作为家庭的主妇和孩子的母亲,她更应该也更懂得撑持家庭、热心家务。生活,会锤炼人的思想;但生活,也会抑制人的精神。对她来说,妻子、母亲和主妇才是最实际、最真切的身份,柴米油盐、衣食住行、育儿抚幼、工资房舍哪一件离得了她的cao劳,哪一样脱得开她的筹划?而与国家主人、时代精英、工厂栋梁的思想境界相比照,自然差距遥远,那是需要阅历、修养、觉悟、理想做基础,于她毕竟是一时难以造就的呀!于是,在这非同一般的生活逆境和愁苦氛围的包夹之下,她眼前那个多才多艺顶天立地的丈夫刘忠才形象于无形中在远循、在隐退;而那个如痴如呆窝窝囊囊的丈夫刘忠才形象却于有形中在逼近、在突现。老父亲对丈夫刘忠才的评价,她虽然无法否定,但也一时接受不了。她愤慨地咬着牙暗忖: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我该同他吵,我该同他闹,我要叫他尝尝妻子离异的滋味,我要让他懂得怎样做老公、当父亲,我要逼他学会持家过日子!

    ——老父亲指责自己的言辞在她脑际迥旋:“……离了丈夫,抛开孩子,丢下厂里的工作,一个人出来过轻托日子,你还像个女人吗?这个世上,做妻子当母亲的人,还要不要天理良心!……吃集体饭,拿单位工钱,当个工人,你还有没有爱工厂、爱国家的思想?亏你还跑回娘家来诉苦,你这是给咱吴家人丢脸!……”

    吴妙华啊,这个朴实正直的农家院里出生长大的女儿,请莫责备她的良心和道德吧!

    人生的道路不可能始终那么笔直顺畅,生活的坎坷会给人生出难题,天才雄杰尚有失误之经历,何况一个普通的百姓妇女?新社会温暖着她的身心,共产党提携她获得人权和就业之路,她知恩图报,永远不愿走歪门邪道。此刻,她独个儿躺在床上,冷静下来,父亲的忠告猛烈地震撼心灵,给她脑际敲响警钟,使她似临后悔——她在想:为了夫妻的争吵,强使着性子,丢下厂里的工作,跑到娘家来赌气……,唉,我吃的是集体饭、拿的是单位工资,这样做实在是对不起工厂、对不起国家呀!还是听爸的话,明天一早就回去上班吧;命运再坎坷,人生再艰难,生活也会教人走新路,多少柔弱的红颜尚且都知道为挣脱薄命而抗争,何况一个心志坚强的烈性女子,庄稼院培育了她正直的灵魂,新时代熏陶着她善良的精神,她永远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父亲的忠告并未动摇她与丈夫争执的念头——她在想:作为妻子,她能不爱丈夫?作为母亲,她能不疼儿女?不疼不爱天理难容。正因为她爱丈夫、疼儿女,她才要睁开眼睛考察人世、硬起心肠考验男人;如若总是闭着眼睛过日子、低着脑袋吃苦头,一潭死水般的这份穷家往后能有指望?亲爱的爸呀,你骂女儿、训女儿,女儿都认了,我离开丈夫、抛开儿女只是一时半刻的打算,日子不会拖长;可我已经拿定主意,整治丈夫的行动和愿望没有变!

    吴妙华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久久难以入眠。

    堂屋里长条桌上的“英雄牌”台钟双针叠成了垂线,夜己经很深了,那“叭哒”、“叭哒”的吸烟声终于止息。老父亲放掉打火机,搁掉旱烟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关掉电灯,走进他同老伴宿息的卧房,见女儿还是翻身未眠,就来到女儿睡的小床边,轻轻招呼:“妙华,爸知道你心事重重睡不着,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吴妙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掀开蚊帐,让父亲坐到床边来:“爸,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我不该惹你生气。”

    “不,是爸老糊堡、急性子,话说得太狠,伤了你的心。孩子,原谅爸,既然跟厂里请过假,那就在家多住几天吧。”

    “爸,你说啥呀!女儿是你生、是你养,你打我骂我都怨不着你。爸批评我批得在理,同老公斗气,不该丢下厂里的工作,我明天一早得赶回去上班。”

    “你妈骂我摆臭架子,骂得不错。你家有难处,爸该帮你而不是骂你。”

    “爸,我听你的!”

    “妙华,不管你怎么怨、怎么恨,爸还得给女婿说句公道话。忠才确实是个好心人。前些年,你在那份人家受委屈,他护着你帮着你,你把他当大哥,爱他、敬他,这便不多说;他在厂里干活肯出力,工作有技术,做事拿得出本领,这也不多提;他同你结婚以后,每回来家作客,不是帮咱割稻锄地做农活,就是挑水砍柴干家事,还常常替乡亲们修钟修表修农具,没白吃咱一餐饭,没要过人家一分钱;前年子,他给咱公社干部出主意办砖厂,经常下班骑个破车子往乡下跑,帮咱画图放样建轮窑、联系厂家进砖机;厂子投产后,新轮窑烧砖没经验,尽出些废品,他又忙着出点子教技术,硬是让咱的厂子提高质量打响招牌,公社干部们敬他谢他,给了他五百元钱的劳动奖励,他分文都不取。光凭他这码子能干和善意,咱也不能昧着良心找他的岔!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说什么也是你的福气,离婚这一招,你得好好思量,可当不得儿戏呀!”

    “爸,你说的没错。刚才,我是发牢sao说气话哩。要是不看重他,我能从认识他起就把他当大哥,决心跟他做夫妻么?他身上便是有十八般缺点,看在他有情有义、还和我生了一双儿女的份上,我也舍不得离婚呢!”

    “这就好!这就好!”

    “不过,爸,你也别把女儿管的太死。这回跟他闹,我肚里自有打算。成家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得让他尝尝当家管儿女的滋味,叫他当个像样的丈夫和父亲!”

    “爸信得过女儿,你自个儿拿主意便是。我相信忠才是个好心人,会当好你老公和孩子爸的。”

    “我也这样想哩!”

    “话说回来,爸难得到一趟城里,对你们关心不够。眼下,城里物价高开支大,忠才又好几年没涨工资,你们夫妻俩收入低,四口人的吃穿住开销不容易呀。这两年,有了承包地,你两个兄弟都是年轻力壮的正劳力,爸又有了份正规工作,咱家经济上翻身啦,银行里还存了千儿八百的;今年年份好,眼看庄稼长势喜人,家里又多养了猪鸡兔鸭,钱袋子有得进,我思谋着,到年底,拆掉这旧屋子,自己动手造它个小楼房哩!爸知道你有难处,生外孙女的时候欠下些债,赶明儿同你妈商量一下,将那存折上取个五百元出来给你,还掉人家的账,给孩子们添几样新衣裳吧。”

    “爸,你爱女儿、疼女儿,我心领啦!可让我到家里拿钱,我不干!咱都是活人、活劳力,咱夫妻有份工作、有两双会干活的手,哪有过不去的日子?爸和弟弟的血汗钱留着,像像样样盖个新房子,那是咱吴家人的光彩哩!”

    “唉,妙华,爸知道你从小就是个能吃苦、有骨气的孩子。你不肯从家里拿钱,爸由你。可你得把小外孙女带回家来养几年,放在外公外婆身边,咱不会亏待她。你妈早就唠叨着要替你带孩子,你别违了她的心愿。再说,忠才在厂里挑重担,你又要天天忙做工,拖着这么小的毛孩子多麻烦!让给老妈带,既节约点开支又省掉些精力,不一举两得嘛!”

    “爸,这……这不给你和妈添麻烦啦!”

    “添啥麻烦?种大田干农活,咱家有的是劳力,你妈不过在家顾顾家务,平日里烧水、煮饭、喂牲口,都有你弟媳妇照管,顺便着带个孙辈儿,她喜欢!”

    “爸,你真好!过些日子,我跟忠才商量商量再说吧。”

    “……”

    体贴的长辈之意,挚厚的父女之情,深深地激动了吴妙华,她猛地攥住老父亲那双布满皱褶的手掌,满眼热泪飞迸。

    破旧的农家院里,最后一线灯光也熄灭了。父女俩解开心里的疙瘩,各自就寝,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吴妙华便起床,率先帮母亲烧早饭。

    夏收夏种农事忙,勤劳的庄稼人起早摸黑,干起活来总是争分夺秒的。两个弟弟和大弟媳也是天亮即起,匆匆漱洗速速饱餐,各自带上农具往田里赶。吴妙华同弟弟、弟媳们一起吃了早饭,告别父母家人,急着回城。她拎起带来的空竹篮子,却见里边盛满了鸡鸭蛋。老母亲又爱又怜,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一直把她送到村口。

    吴妙华快步疾行,龚家埠到城十五里地,只用了一个多钟头,便走进刚开大门的街道纸盒厂,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

    头天下午,吴妙华因夫妻纠纷怒气冲冲地向冯大婶请假回娘家一事在厂里传开,立即成为女工们的议论话题,大大小小的姐妹们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唧唧喳喳地互相说笑品评着、猜测着、预卜着,妇姑饽蹊煞是热闹。可今儿一早,当大伙儿陆续走进厂门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泼辣干练的悍妇,仅仅在娘家过了一夜,竟先声夺人提前出工,早早地端坐在自己的cao作台前,已经拿出两打新糊好的食品纸盒产品。

    惊讶之余,七、八个好管闲事的工友霍地围上了吴妙华,诘问和取笑接踵而来。

    “妙华,怎么搞的,你不是找冯主任发牢sao,要同老公打离婚,要回娘家种田过日子吗?刚过了一夜,怎么就打退堂鼓啦?”

    “嗬哟,妙华姐,人穷志不穷,我以为你回娘家,准是同老公闹翻了,想回老家立脚,另外找个庄稼汉过日子哩!”

    “人家是想学樊梨花,拜堂夜里跟新郎赌气,故意逃回老家装死躺下,让薛丁山三步一跪,在灵堂上哭昏了头,才肯罢休哪!”

    “你们说哪儿去啦!人家吴妙华哪舍得离开刘忠才——刘大哥哟!”

    “说得不错。准是刘大哥夹屁股追到老丈人家里,在媳妇床前跪了大半夜,妙华才饶了他。是吧?”

    “嘻嘻哈哈……”

    “你们这些人尽嚼舌头!”又是出乎人们预料之外,平时快嘴利舌的吴妙华,今儿在众姐妹的包围下一反常态,嘴不快舌不利,一不发火二不笑骂,只是认认真真回复了大家:“昨天那阵子,我说的都是气话。牙齿跟舌头在一块,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穷家夫妻谁保证没个口角?我想通啦,结婚九年生儿育女,夫妻一场不容易,有点吵闹就离婚,算什么本事?咱有理走遍天下,只要他刘忠才当着老婆的面认个当家难的道理,学一学顾家管孩子的手艺,就算在他刘家做死累死,我也愿!”

    女工们一听此言,连连咋舌,一个个都怔住了。

    “咦,好你个吴妙华,原来是个软肠子女人呀!”

    “哪儿是软肠子,人家这叫宽宏大量!”

    “妙华说的,倒是真心话儿!”

    “哈哈,咱纸盒厂今儿又多了个模范妻子!”

    “……”

    吴妙华这才“卟哧”一笑,恢复了快嘴利舌的泼辣劲:“去去去!你们这些人跟我一样,头发长见识短,碰上点不顺心的事,就知道鼓腮邦、炸牙花!上班铃响过了,快干活去,下班回家管好自己的男人,别尽往人家身上刨根究底的!”

    女工们哄笑着散开去。

    一场家私新闻,来的快去的也快,就此销声匿迹。然而,在此后几天里,人们还是感觉得出,吴妙华常常皱着眉头想心事,那爽朗的谈笑声显著减少了。

    这是个略有心计的女人。市属砖瓦厂办公楼上的夫妻吵闹,是她多年积怨的总爆发。她觉得自己占着理,决不能随便输给丈夫,要是隔天就轻易返回家去,那不等于自寻烦恼白赌了场气么?她有自己的打算。她耍继续施行“逼一逼丈夫,让他学会当孩子爸”的方针;她要咬着牙憋住劲,宁可离家几天让两孩子暂时受点委屈,也不轻易放弃她的目标;她要看看自己的丈夫拖着两个孩子,挂着一堂家务,究竟怎么过日子;她要叫丈夫厂里的头头们瞧瞧自己这个当家主妇的份量,让他们尝尝“当官不知百姓苦,百姓有怨官难做”的辣汤;她要等着丈夫哭丧着脸主动找上门来哀求自己,才名言正顺地回到家里去。她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图自身面子上一点光彩,而确确实实地是为了改变一下小家庭那副穷酸苦涩无人问的不景气局面。刚才,有姐妹取笑她“学樊梨花”,她觉得自己没那份福气、没那份能耐;但她过后思忖,又觉着学学樊梨花也没错,就像那么回事。她记起当年同刘忠才恋爱时,有一回,两人一起上五一剧院看戏,演的就是婺剧《樊梨花》,说的就是樊梨花拜堂夜里跟新郎赌气,逃回老家假报死讯,让薛丁山三步一跪哭上灵堂才得夫妻和好。当时,她边看戏边同刘忠才争论,一个说“薛丁山结婚夜里骂老婆,摆臭架子,樊梨花就该那样做”,另一个说“樊梨花杀父拭兄,薛丁山骂她没有错,气回老家装死骗人是小题大做不应该”,两人戏完之后还争得热热闹闹,谁也没说服谁。此刻,她暗暗下了决心,就要学学樊梨花,非叫他刘忠才当一回薛丁山不可。

    这是个敢想敢做的女人。当日放班吃午饭,她就事先琢磨好一个主意,悄悄地找上平日顶要好的工友范巧云大姐,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心事倾腑相告,征得对方的同情和支持。从此,她便三餐上街道厂附近某建筑公司食堂搭伙果腹,夜晚在花龙巷范大姐家里借宿,过起了离家隐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