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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2节:征市令

    此章正文

    初秋时令,地处北方腹地的大名府温差较大,早晨和晚上两头冷得让人发抖,中午却热得穿短褂。身体强健的壮汉不服气,在傍晚时也挂一件短褂四处瞎晃荡,几天以后开始打喷嚏流鼻涕,那种欲说还休的小日子,感觉大概妙极了。

    这天傍晚时分,倦鸟归林,牛羊下括,一片淡雾笼罩这片古老的土地。随着雾气渐浓,又有腾腾炊烟凑热闹,高低错落的民宅亦渐隐烟雾中,远远望云,景色惨淡而凄迷。

    大名府双井镇一片民居中,一幢砖筑三层小楼格外醒目,犹如鹤立鸡群,傲然耸立。当地人都知道,这处小楼是一名大富商的住宅。宅内雕梁画栋,院中假山池沼,曲径幽廊,也有成群的奴仆侍候左右,日子贵比王侯,逍遥似神仙。

    豪宅内有一家人,围着一张雕镂精致的八仙桌正在吃晚饭,上首坐的是郑家臣,郑封坐在右边,对面是母亲梅玉茹。一家人吃的是圣旨骨酥鱼和拽面。风味是好风味,是当地两道独有的特色菜。

    郑封吃得却如同嚼蜡,头顶愁云惨淡,气氛凝结。

    因为妊赈的原因,母亲吃不下饭,吃两口即放下筷著,抚摸着装着一个枕头似的大肚子唉声叹气。

    一边吃饭,一边听到父亲在劝母亲多吃几口,这也许是在家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母亲不满的瞪一眼却没有说话,在唉声叹气中站起身。可能她没有意识到仆役全被遣散回家,把胳膊架起来还等人搀扶。等了一会儿兴许明白过来家中现在只有三个人,只好捶着后腰踽进里间休息去了。

    郑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大难临头下一家人的心情都格外的沉重,可是自己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家人分担忧愁。只好低头继续风卷残云,偶尔停下来汲溜一下鼻子,再把头埋入菜盘继续吃,那样子跟饭菜有仇似的。

    偶然间抬起头,发现父亲却没吃东西。作为一家之主,他若没有定力先慌了神,这家就没希望了,所以他也只好勉强捏着筷子,在菜盘中东戳一下西戳一下。郑封觉得,他是故作镇静,想给自己和母亲一个安慰。

    郑封知道父亲在等,等那个时刻降临,其实郑封自己也在等;不仅在等,也怕那个时刻降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彪头戴红缨帽的清兵,如狼似虎闯进院子。

    停下筷子抬起头,发现院子里来的几十名清兵,大概见到满院子里的物华珍宝,两只眼都冒起贪婪之光。给清兵带路的那个赵乡绅走到中堂前,趁清兵不注意向父亲眨了几下眼睛。

    这个时刻了,眨眼睛还有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郑封没想明白,不再理会赵乡绅和清兵,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似乎面前一队清兵形如空气。

    清兵大概看不惯这种大大咧咧公子风范,上前一脚把面前的桌子踹翻,杯盘碗盏摔在地上摔得满地都是碎片。

    抹一下嘴,郑封这才轻松的拍拍手起身,举止洒脱,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清军吆喝一家人站到院落中间去。

    郑封与父亲、母亲一起站到院子中,在几名清兵看守下,静静的看着一帮清兵翻箱倒柜踢倒油瓶不扶,犹如被掳走的财产不是郑封一家似的。

    一帮清兵一哄而上,犹如蚂蚁搬家,在一家人面前把所有东西全部搬到一排马车上,凶狠的模样只差掘地三尺刨坟头了。足足折腾一个时辰,宅中值钱东西被搜刮干净,整整装满十几辆大车他们才停手。只有一辆车还空着。

    见到那辆车空着,郑封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无人往上面装东西?

    带队抄家的小头目一张包子脸上洋溢着踌躇得志的笑容,可能从抄家中捞到不少好处吧,向一边的赵乡绅满意地支支下巴。

    赵乡绅赶紧把那辆空车推到郑封的父亲面前。

    这是一辆独轮车,前面的木头轮子与后面的两根木腿儿,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车上空无一物,依如刚刚搜刮干净的郑家大宅。

    小头目手拎一个袋子,八条腿的动物一样横走到一家人面前,叭的把袋子丢到独轮车前,傲慢而奇怪问道:“别人被抄家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你们为何如此平静?”

    父亲郑家臣身材不高也不低,在人群中算是适中,尽力挺直腰杆,平静回说:“闯贼无能,坑我大河好山。国已丧,何复家为?我早看到有这天了,哭又有何用?既然你们想要,全部拿走吧!”

    小头目身体一怔,目光闪烁的低声警告:“似这般眷念前朝的话,日后少说为妙。本主子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尔等违逆之言。”

    “怎么?闯贼败于你们之手,大好河山被你们掳去,如此无能之辈,小老百姓骂几句也不允许?”父亲郑家臣望着脚尖回道。

    小头目冷冷笑道:“骂是可以骂,主子倒喜欢用这个说话。”说着将手中长刀一横。

    赵乡绅见形势不对,赶忙上前两步,宽慰小头目说:“已经交待了,所有的话事前都有交待。”说话时特意把“事前都有交待”几个字加重语气。

    小头目听到赵乡绅的话,闭了一下眼睛,得意地命令父亲郑家臣:“本要流放你们到宁古塔去,看在孝敬主子的份上,赏你们流放南阳府。如此幸运之事,还不快下跪感谢主子?”

    父亲弯弯腰,并没有下跪,一直紧盯脚前不远的地方,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清兵。

    在抄家时小头目大概暗中捞了不少钱,已经心满意足,对郑家臣的桀骜不驯的态度也没在意,吆喝一众丁勇哈哈大笑而去。

    赵乡绅最后离开,临走前塞给父亲手中一个东西,叮嘱去南阳府的路上别再惹怒八旗兵。

    郑家臣淡淡的道谢。赵乡绅又看一眼空空的院落才低头落寞而去。他走以后,郑家臣展开手掌,见是一张印有曲曲折折的文字,也不大看得懂,大概是放行令的意思。

    人都想活着,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身傲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吞吐山河的气概,可以拍案愤然而起,高唱血与火的战歌抵御凌侮。

    郑封一家是靠冶铁致富的商人,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只好硬起心肠,主动驱散三百名工匠和一帮奴仆,倾家荡产托赵乡绅贿赂小头目,让他疏通上下才讨到薄薄一张纸令。

    没有他的周旋帮忙,面对凶悍如厮的清军,作为一名小小的商人,郑封一家人也束手无策。虽然在赵乡绅帮忙下化险为夷,但郑封并不感激他,因为他背叛了他自己的灵魂!

    郑封感激的只有钱,跟父亲从事商贾这些年,看透了世事变迁风云变幻,有钱才能使鬼推磨。无论是谁,在钱的胴丶体面前都纷纷败下阵去,小头目和旗主不也被自己的钱收买了?要不然一家人一定被押送宁古塔去。如今只是没收家产,去南阳府也不派人押送,等于没有被流放。而自家的财产当然不会登记在薄,大多都落入了旗主个人手中。

    这钱还真是管用。

    这一夜,一家人都沉默不语,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年轻的郑封双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沉重的黑夜想着心事:要不了很久,这里将蛛网尘结,变成臭虫和蟑螂追逐打闹的天堂。富贵于我只是过眼云烟,纵使广厦万间也不过夜宿七尺,良田万倾也不过日食三餐。可惜大多数人都看不透看不穿,一生营营碌碌,到死也不明白什么东西才是值得流血流汗去追求。

    在黑暗中郑封一直侧耳倾听,想从隔壁邻居院落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要听到那个声音,即使自己的万贯家财散尽也值得。可惜听了很久,隔壁一直静悄悄的,如山沉默,沉默如山。

    这使郑封内心非常失望。

    明天兴许可以见到那个人?自己将要离家到南阳府去,这一别就是天地相隔两地相悬,那人不来送最后一程吗?自已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将来?那人怎会如此狠心,不见面就此决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