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野

    屋内便只留下了贺摇清两人,谢凌与侧头看着身旁的人,烛光跳动,明明灭灭,这人眼睫之上分明落了一层暖光,双眸中却仿佛结了层冰。

    “我当然不可能难过,”贺摇清回望过去,声音冷厉又带着嘲讽,“只是在惊叹,我那父皇竟能虚伪而又令人作呕到了这般地步。”

    既然当初就不曾想让我活下来,却做出那般疯疯癫癫又如何深情的模样,打着怀念凄惨死在宫内的先皇后的旗号,反而教她唯一的儿子扭曲活了十几年。

    整日叫嚣着“她想要个女孩,所以你生下就该是个公主”之类的言论,在那人的儿子面前却将所有的错处都推在皇后身上,悻悻然做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换个人来,说不定反而要怨上先皇后了。

    “总有一日,”贺摇清的手越发收紧,在谢凌与的手上压下一道红痕,声音压在嗓子里,让人觉出几分恨不得啖其血rou的狠意来,“总有一日,我要撕碎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余生只能惶惶不安地苟延残喘,永远不得解脱。”

    这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但在场的人当初丝毫也不会如此觉得。

    谢凌与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将他颊边垂下的发挽在耳后,应声道:“那吴嬷嬷,你准备怎么用?”

    贺摇清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带上了些许惊讶:“你这般说,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谢凌与轻轻笑了笑,笑容轻雅和缓,却带着不能忽略的冷冽:“他们当初既打算要‘狸猫换太子’,我们不如就随了他们的愿。”

    贺摇清一怔,明白过来,而后不禁也轻笑出了声。

    两人的交谈声严慎轻缓,而远在皇宫之内的凤栖宫,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宫廷之内,凤栖宫。

    景仁帝坐在内卧的小塌上,端详着手里的一幅画卷,贴身随侍的袁公公立在他身后。

    世人皆知,逝皇后与皇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至皇后去后仍不改深情,再不立后。

    于是凤栖宫再无主人,而规格行置不变,哪怕皇后已去将二十年,皇上仍时常去往凤栖宫缅怀逝人,之情深义重,更令天下为之惊叹。

    画中人一袭月白长裙迤逦拖地,眉目间清丽出尘,身旁凤凰木却烈烈似火,景仁帝缓慢摩挲着画上之人的面孔,眼神似悲似喜。

    他从未想过她会死。

    他想,他对她是完全称得上爱的——

    ——哪怕他算计她的家族,要让她家破人散,哪怕在她有了身孕之后给她下毒,用计让她成了宫内宫外的活靶子,再也不得安宁,可他的爱也做不得假,他的宠爱也都是真的。

    他从没想过要她死,他只是不想让她生下孩子,想让她没了生育的能力而已。他还会将其他皇子寄养在她名下,她会是唯一的皇后,未来万人之上的太后,任谁也不能越了去。

    景仁帝抬头看着周围,这栖凤宫的一切,都与她还在时一模一样,就好像是她还活着。

    只可惜,你生在了谢家。

    所以注定不能为我大乾诞下子嗣,大乾未来的太子,也绝不能流着谢家大半的血。

    景仁帝双手发颤,抖得画卷簌簌作响。

    他从不后悔,他只是从未料到她会知晓,那胎之后便再也不能有孕,也未曾想过她会以那般决然的姿态离去,用一条命强逼着他留下她的孩子。

    只是大抵皇后也未曾想到,景仁帝会做出让皇子男扮女装这般惊世骇俗又不可理喻的事情出来。

    “你说,她恨朕吗?”

    景仁帝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袁公公佝偻着背,嗓音阴柔尖细:“圣上节哀,您这都是为了大乾的江山安稳,皇后娘娘在天上明白过来,也定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景仁帝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画卷的凤凰木烈烈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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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宜城之外。

    这是宜城,这偌大城池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浸满了大乾百姓的血。

    这血实在是太多太多,以至于血气与泪水喷涌了漫天,汇聚成雨水,又和着无数的冤魂沉下来,落在地上。

    城下立着的是大乾的万千兵将,拔刃张弩,身上严密甲胄浸着寒霜,城上北狄兵士弓若满月,粹着剧毒箭尖直指城下。

    城上城下沉默对峙,中间隔着无数的血泪与冤魂。

    只有黑云压了满城,山雨欲来。

    谢侯爷微微仰头,双目血丝泛着红光,其中的凌厉阴寒喷薄而出,身旁旗帜猎猎,其上“谢”字铁画银勾,而他身后那万千兵将只需看着这面旗帜,士气便磅礴似海,耸入云霄。

    这是无数谢家人用以身殉国换来的信任与忠魂。

    谢侯拔出长刀,兵锋直指敌将,伴着雷鸣般的战鼓,厉声高喝道:

    “杀!”

    在他身后,狂风吹袭,旌旗蔽野,兵士脚步惊起尘烟遮天,恰好一抹金光突破云层,这金光映上无数举起的长刀,呐喊震天,都汇成一个字——

    “杀——”

    城上射出的长箭密密麻麻,宛若雨水,刀剑相击,杀声震天,有人倒下,但从没有人退却。

    不断撞击城墙的木桩,铺天盖地的箭雨,奋力爬上城墙的兵士,以及从城墙之上泼下的热油……

    有无数人倒下,但有更多人不曾犹豫地冲上前去,他们越过同袍的尸首,满面是血,目眦欲裂,状若恶鬼,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或者父亲,他们倒在地上,身下汇聚成一片血泊,双目仍然圆睁着,一直望着天。

    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准备,他们是大乾的英雄。

    古来征战几人回。

    黑云要渐渐退去了,金光愈盛,仿佛要将天空一寸寸撕开,不再留下半点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