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长别离(四)
恒一只要合上眼睛,在他心里一处宽广的黑暗里就会闪现出些许画面。恒一看见自己将刀刺向田中体内,恒一不知道朝着田中肚子上捅了多少刀,恒一只知道他手上染着的血将他整个袖子都染红,那是一种罪恶无比的颜色。恒一看着死去田中惊恐愕然的脸,将刀扔到一边。恒一坐在田中家的厅堂,在那个男人跑路之前恒一找到了他,仇恨吞噬了他的理智。听说,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几个想要杀死的人,这句话在恒一身上应验着。虽然,恒一知道绝大部分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 当时,有一个男人来到了田中家,是个谢了顶的中年人。那个男人是徐赫的走狗之一,他看到恒一充满戾气的脸愣了一愣,他结巴的说:“你、你别走!你......”胆小如鼠的男人哪见过这般血腥的情景,他立刻拨通了手机报了警。是的,即便是一个流氓被杀了他的同伴也会帮死去的流氓报警。 恒一根本没打算走,田中的尸体就在他身边,警察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冷掉了,警察带走了他。恒一按照惯例录了口供,正常走着司法程序,他以为自己会被判刑,直到徐赫出现。恒一第一回见到徐赫的时候,他的模样十分狼狈,胡子四天没刮相当邋遢,精神也很萎靡。徐赫一身名牌西装走到恒一面前,他说:“你就是深泽恒一?你胆子真的不小,敢动我徐赫的人,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杀了田中。像他那样龌龊的人渣歌舞伎町一抓一大把,多得是像他那样为我卖命的狗......”徐赫仔细的将恒一看在眼里,他的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鄙夷,是一种等待多年终于遇到同类的目光,“想不想离开这里?” 一直低着头的恒一听到这句话后,这才抬起头来与徐赫对视。面前的男人头发三七分着,一丝不苟的打着发蜡,模样像是一尊冷漠的俯瞰人间的神。 “深泽恒一,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个哑巴!说话啊!”徐赫见恒一一直不言不语,有些生气,他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跟涵养去等一个罪犯的答复。 “我不认识你,而你却想要帮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知道‘东京宫川家’吗?”徐赫问道。 徐赫那么问就是自信恒一一定听过,他是对的。即便是在平常人家里,多多少少都会听过“东京宫川家”的传说,在大家的认知里宫川家就等于是涉黑组织。 徐赫看着恒一的表情,他知道恒一听说过。 “你杀的是我安插在歌舞伎町的‘情报贩卖人’之一,为了养这些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而你,说杀就给我杀了,我不想为难你,我觉得你只是在杀你该杀的人。当然,我不否认田中那个瘪三的确该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警署里有宫川家的人,也就是说我可以利用这些关系保你出来。我替你找一个替死鬼,然后那个叫做‘深泽恒一’的人就死了,而你的命以后归我,属于宫川武先生。怎么样?” 恒一自然知道实际情况不可能像徐赫嘴里说的那么简单,他在犹豫答应与否。 “深泽恒一,我徐赫是个相当没耐性的人。换做是旁人,是绝不会考虑就立马答应的。我会帮你改掉这个姓氏,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全新’的人。” “你想让我为你卖命,做你的走狗,像田中那样替你‘贩卖情报’?” “没那么简单。”徐赫直视恒一的双眼,“你的价值不仅仅是‘贩卖情报’,远远不止这个。我需要一个像你一样毫无牵挂的人来为宫川武工作。” 恒一最终答应了徐赫,后来他才知道徐赫需要一部和他一样的杀人机器,精准的毫无感情的独自运转。到说到底恒一不懂徐赫为何偏偏只是选择他,毕竟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罪犯。 恒一在睡梦中总觉得自己身体某处很疼,那种疼并不是一大片的疼痛,是很细微的在他心里或者灵魂深处的某个位置有一刺或者钉子。在他入梦,在他放松的熟睡后那股疼痛就会觉醒。半夜里总是被疼痛扰醒,虚脱般的喘着气,身上淋漓大汗。徐赫为恒一跟未宇在歌舞伎町附近的街区找了一处简陋的公寓,恒一跟未宇在同一个房间内分床睡觉。 这就是为什么恒一总是夜里不太敢入睡的原因,他怕极了那种灵魂深处的疼痛。每次在夜里,关着灯,夜空中月光照进来,他的脑海里总是在想着蒋坤缇的一颦一笑。其实徐赫把未宇放到恒一身边,不过就是为了监视他的日常。但未宇年纪还小,性子又文弱,想要让未宇杀人恐怕很难,未宇可是个连老鼠都怕的人啊。 午夜,恒一从床上坐起身来,黑暗中很静,整个房间内只听得到未宇熟睡后的呼吸声。恒一故技重施的从公寓里偷偷溜出去,来到蒋坤缇公寓楼底下。 蒋坤缇的房间在三楼,那个挂着白色纱帘的窗户。恒一可以很轻松的爬到三楼,很多时候左侧的窗户并没有关上,上次恒一来到她的房间,恒一从身后拥住她。恒一感受着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他舍不得把她置于危险的境地里,所以恒一只能敲晕蒋坤缇。 恒一轻轻地推开没有上锁的窗户,他探出头来往已经关了灯的卧室里望了望,轻盈的跳上来。恒一猫一样轻灵的步子,走向蒋坤缇的床边。恒一身体靠在床头柜,坐在地板上看着蒋坤缇熟睡后的模样,他的视线习惯黑暗,他在黑暗里借着微弱的路灯的光端详着蒋坤缇的脸。房间内的摆放着很多布偶,那些布偶睁着眼睛看着恒一,只可惜它们不能说话。 蒋坤缇紧紧闭着双眼, “恒一......”蒋坤缇的梦话传过来,这让恒一想要抚摸她头发的手僵在半空,踌躇着还是放下。蒋坤缇侧着身体曲着腿怀里抱着枕头睡觉,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恒一......” “恒一......” 咫尺天涯的距离,蒋坤缇对此浑然不知,只因她陷入梦境里,就好像那是她的业障。恒一只是想哪怕看她一眼也好,可是此时蒋坤缇的呢喃对于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恒一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我在啊,小缇,我在这里,但是他无法这样做。 恒一从三楼爬下去,在他从二楼的阳台跳跃到一楼的阳台时,他突然明白一件事情,他灵魂深处的那种疼痛并不是刺而是对蒋坤缇的情丝。恒一不明白,爱到深处就是一种疼痛。 恒一经歌舞伎町时,街道依然灯火通明,还有些招揽顾客的“风俗娘”,她们画着妖艳的妆容,如同鬼魅。早就知道歌舞伎町是个不夜城,是个即便黑夜降临也不会停止运转的地方。当恒一回到公寓房间的时候,未宇已经醒了,他从卫生间中出来与刚进门的恒一打了个照面。 未宇留意着恒一的神情,他说:“你又去找她?徐赫明明不让的,你知不知道徐赫那个人生气的话有多可怕?” “这么说,你打算告诉徐赫?”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我敢说即便我不告诉徐赫,徐赫照样还是会知道你的事情。徐赫真像个鬼!” 听未未宇这么说,恒一苦笑了一下。 恒一有些累,他躺在床上,他怎么会不知道徐赫的可怕,但在他眼中徐赫不只是可怕更是可怜。不过这个可怜的人,前不久还警告过他,不然会爆了他的头呢。 “你跟我也都是鬼,无法活在阳光里的人跟鬼都没两样。”恒一的意思是说自己的真实姓氏从此再也见不得光,他自己也是个只能活在暗处的鬼。 “我总觉得徐赫这个人啊,阴森森的没人气。”未宇形容的没错,徐赫这个男人的面孔十分俊朗,但神情总是冷冰冰的,恒一心想徐赫并不是不开心,他只是没开心过。恒一想象的到按照宫川武的教育方式,徐赫是如何长大的,整个人如同一部坚不可摧的冰冷机器。 “他很可怜。”恒一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可怜,”未宇突然冷笑起来,“被他残忍杀害的那些人才叫可怜。恒一,你的思考角度太奇怪了。”恒一听完未宇的话,他突然想起在那条歌舞伎町的陋巷里的男人,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恒一用很残忍的手段杀害了那个男人,他废了那个男人的下肢,将那一锅煮沸了的水倒在他身上。恒一至今在梦里都能梦见那个男人当时凄厉的不可名状的喊叫声,以及停止呼吸时仇恨眼神。 做坏事就该受到惩罚,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主动同流合污也好,还是身不由己也好,做的坏事是不可更改的。那就是人的罪。 第二天。 恒一来到宫川武的别院,那个叫做宫川武的男人的脸是歪的,恒一推测他大概是中过风,才导致他的脸斜成这样。恒一跟在徐赫的身后来到宫川武面前,宫川躺在藤摇椅上,闭目眼神。 徐赫低下身体在宫川武耳边说了句:“徐恒一到了。”宫川武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眼周围的皱纹令人生厌,双手有些干枯,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几岁。 “孩子,你过来。来,让我看看你。”宫川武看着恒一,恒一那张无法掩饰的阴郁的面孔无所遁形,尤其在宫川武这种人面前。
“宫川先生。”没法子,恒一只得做出恭敬的样子给宫川武看。 宫川武的脸上始终挂着瘆人的微笑。 “徐赫跟我说过,你是个有胆识的年轻。你今年多大了?” 恒一望着宫川武的眼睛,那浑浊的眼睛里经过了太多世俗不堪,所以看起来也特别的丑陋。 “我21岁,宫川先生。” “你日语说道相当流利啊,听说你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台北人。那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说说看,徐恒一。” “......”恒一没有说话,他觉得说谎被宫川武戳穿还不如沉默。 “你不想回答我也没关系,有一点你是绝对不如徐赫的,因为你是那种无法真正绝情的人。”听到宫川武的这句话后,徐赫的目光一沉。 “有的,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要确保她安然无恙。”恒一神情坦然的望着宫川武。徐赫永远也不会懂得恒一对蒋坤缇的感情。 “孩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里有两种矛盾同时存在,就像是他们原本就是共生的一体。”徐赫也看向恒一,仔细揣摩宫川武话中的深意,只听宫川武悠悠地说:“你的眼里有种仇恨以及某种让你无法放下的深爱,这两样东西困住你了啊。要不得啊,这种东西要不得的。”宫川武看着恒一连连摇头。 徐赫扶着宫川武站起来,恒一竟有些不认识在宫川武面前的徐赫,徐赫真的十分在乎宫川武,应该说宫川武徐赫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但有些事情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但将来却未必如此,或者说其实谁也不敢妄下定论去猜测老天爷。 宫川眯起眼睛,有一种老谋深算的味道。 “对于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可以各自定义,可是唯独不能是情爱。恒一明白我的话了吗?”宫川武这回竟然直接唤着恒一的名字,这让徐赫也有些惊讶。 “徐恒一,宫川先生问你话呢。”见恒一没讲话,徐赫就催促了一句。 “我明白宫川先生您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徐恒一,你可不要辜负宫川先生的一片好意!”徐赫警告恒一。 “哎——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宫川武打断了徐赫,并没有气恼反倒是笑,“恒一,我想要你帮我办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年纪大了,也许已经没几天可活的了,可是即便我死了也得看着宫川旬他们先垮台。短期之内,我需要把你放到宫川旬身边。” 恒一思量着,他觉得宫川武这样做着实奇怪,如果宫川武早就打算将他安置在宫川旬身边的话,那现在岂不是为时已晚。再者,宫川旬大概早就调查处他是徐赫这边的人,所以宫川旬不会不明白他恒一、徐赫、宫川武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不明白,宫川先生。”恒一瞥了一眼徐赫,徐赫像一个静止的雕像般站在宫川武身侧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样,神情里了无生气。 “恒一,你想想看。宫川旬的确知道你是我的人,而我将你安插在他身边,他也的确会对你百般防范。但是,恒一,虽然宫川旬视我为眼中钉但他仍然改变不了他是我侄子这一事实,而我到底还是他舅舅,我给他安排一个保护他周全的人,他有什么理由拒绝我?而你只需要待在他身边,为的就是提醒宫川旬、以及宫川雄一郎那个老不死的,我宫川武仍然活得好好的。”宫川武想把恒一变成是宫川旬身边的定时炸弹。 “徐恒一,这是宫川先生在给你机会,你知道歌舞伎町有多少人都在等宫川先生给一个机会吗?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否则,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你。看好你的小命。”徐赫说。 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一个面容枯槁,一个英姿勃发。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眼里流露出让人恶寒的卑劣。而徐赫全然是宫川武栽培出来的另一个人宫川武。 “是,宫川先生。”恒一听见自己的声音虚的几乎飘在空中,徐赫一听就知道恒一只是在恐惧着,恐惧着将要发生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