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风花雪月
后山有汪碧色灵泉,常年雾气晕染。 鸿钧老祖每日都会将她扔进去泡上一泡,然后让苏夜黎背着她,到玉京山的最高处晒太阳,吸收天地精华。一路梅香,天婈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脖子,一只手在白衣上画着圈。苏夜黎忍着笑,柔声道:“婈儿,别挠我痒痒。” 那时尚小,情窦未开,只觉得这个哥哥很安全,无论怎样,都不会将她摔下。 天婈病好后,又在玉京山住了两百年年,学会了御剑术,学会了奇门遁甲,学会了酿梅子酒。 九分熟的青梅,佐以梅花蜜并些许晒干的梨花,一同浸入谷子酒后装入土坛中密封,埋到梅花树下。四个月后取出加入麦芽粉即可饮用。 鸿钧老祖一喝她酿的酒就喜笑颜开,夸她酿的酒比蟠桃宴上那寡淡如水的琼浆玉液要好喝上百倍。天婈便趁机让他教她仙术,他开始并不同意,后来喝到酒酣脑热之际,被她缠得没办法了,也会传授她几招。不过不管她如何缠他,他都不肯收她为徒。她想成为苏夜黎师妹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彼时酿酒只是为了讨鸿钧老祖的开心,自己并不喜欢喝。后来长大了,闲来无事便烫一壶梅子酒,恬静养神,弗役于物,才觉得没有比这更逍遥的了。 梅香、酒气,那是天婈五万两千年来混沌而幽深的记忆里最初的美好。 如今且说美丽的后遗症。 因灵力才恢复不到一层,若木花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由于突然长出这样的印记,为免众人惊疑,天婈拿笔细细描深了颜色,对外宣称此乃她新创的若木妆。 好在有梅花妆的前例,大家只是惊叹了下,未过多深究,只有几个女眷惊叹过后来向她请教如何画法。 她支支吾吾地应付了过去。 倒是纪长安见到时,愣了好半天,眼神先是震惊,后迷离而茫然。 他定定地看了天婈甚久,脑中天长水阔,茫茫一片,似有人在记忆深处推了他一把,他狠狠跌了一跤。他见过这朵若木花,无数次,在梦里。 从他开始记事起,就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云霞灿烂,一个赤足女孩朝他招手,声音脆若铃铛。他向女孩奔去,女孩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成一个小点。 他从未看清她的面目,只模模糊糊看到她额间有朵花,而那朵花如今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幻儿给天婈斟酒时偷偷在她耳边欢喜:“小姐,这若木妆甚好,姑爷被惊艳到了。” 秦如月那张脸白了又白,她记起上元节那天,纪长安就是如此看她的。只是没这般震惊,亦没这般惊艳。 那晚,她心血来潮,在额上画了额间妆,已记不清是什么花样。原来长安喜欢这样的装扮,让胧月阁那位得了巧,秦如月心有不甘,青葱似的手在袖子下握得紧紧的,可却不便发作,也不好装病撒娇。 因此时,殿堂宽敞明亮,高朋满座,丝竹声声入耳,正是四大山庄三年一度的欢聚盛宴,四庄汇齐,热闹非凡。 此番轮到青龙山庄做东,庄主显然花了大手笔,庄内布置得富丽堂皇,蔓草纹织壁铺路,鲜花夹道,百米处设一座简亭歇脚。主殿内二十四颗夜明珠照明,恍如白昼,四十八位容貌秀丽的紫裙侍女手捧美酒,另有四十八位青衣小童供跑腿差遣。 四位尊者携妻高坐堂上,一个不苟言笑满面威仪,正是纪长安之父,青龙山庄庄主纪裕。一个形相清矍,目如朗星,正是玉璃月之父,雪龙山庄庄主玉枭。其他两位,一个身躯凛凛十分威武,一个温文尔雅风姿仙隽,分别是那凤凰山庄庄主凤影,麒麟山庄庄主白唐。其夫人们除了白唐的妻子年轻娇俏外,都端庄娴静,仪态优雅。 天婈多年不理人间事,此刻才晓得那麒麟山庄庄主原如此年轻,不禁多望了他两眼,他那身锦袍,蓝得十分纯净,似扯了块蓝天做成的一般,面如秀山,俊俏仙灵,果然英雄出少年。 再环顾四周,俊逸青年比比皆是,看来四大山庄人才济济,后继有人。她心宽慰,十分欢悦,端着杯盏浅饮慢酌。 忽而瞥见一位明黄少年隔空朝她这厢微笑举杯,她左右环顾了下才敢确定他是朝她举杯,猜想他是玉璃月的旧识,亦朝他笑了下,举杯一饮而尽。 那少年呆了一呆,也干了。 不多时,席上已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个姿容艳丽的圆脸女子亲热地来与天婈说话:“meimei,身体可好些了?” 天婈迅速理了下玉氏族谱,三代内能称玉璃月作meimei的,除了她那两位嫂子,只有一个。而两位嫂子据说一个在害喜一个在坐月子,都不便长途跋涉,是以都没来。 那眼前这位,只能是那给玉璃月支招让她爬上纪长安床的堂姐,玉珊珊了。 那招实在太损了。 因着这层缘故,天婈看这位玉姑娘有些不顺眼,遂淡淡道:“安好,有劳挂心。” 玉珊珊似没料到她会这般冷淡,愣了一下,却依旧将已经落了一半的屁股,敦实地落到天婈旁边的凳子上,笑吟吟道:“上天保佑,meimei吉人自有天相。你不晓得我听说你落入池水得病了有多着急,若不是龙崎身体不适,不肯我离开他半步,我早该来看你了。”
天婈拣了块梅花形状的糕点拈在手中,客套道:“自然是小少爷比较重要。” “啊?”玉珊珊的声音陡然抬高,嘴巴长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天婈亦自悔失言,约莫那龙崎不是她儿子? 正欲想办法圆过去,纪长安端了杯盏过来:“陪我去敬一下岳父大人。”他今日穿了身新裁剪的月牙色锦袍,墨黑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在头顶拿根玉簪子固定着,夜明珠的光照在他脸上,如月光般皎洁,分外倜傥。 天婈获释般地捞起酒杯站起身,由于速度太快,起身后才看到纪长安向她伸过来的手。 她愣了一愣,纪长安装作若无其事,将手缩回衣袖里:“走吧。” 此时,纪裕已不在席上,他们依次向其他三位庄主敬过酒,最后又回到玉枭席前,安和公主将天婈拉到身边,摸着她的脸,泪光隐隐:“月儿,你瘦了。” 天婈努力回想着幼时向母后撒娇的样子,将脸埋到她怀里,厚着老脸、哽着声音道:“娘亲,月儿想您。” 说完,自己先一哆嗦,却引得安和公主本来含着转着、始终掉不下来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玉枭眼睛也有些湿润,片刻后自觉失态,端了端颜色,向纪长安道:“璃月自幼被惯坏了,骄纵任性,长安你多包涵包涵。” “岳父大人这说的哪里话。”纪长安笑道,竟带着些许宠溺的口吻,“璃月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最喜欢她这份灵动之气。” 天婈埋在安和公主怀里的肩膀抖了一抖。 虽然看不清纪长安的表情,但她深觉他这话说得忒违心、忒虚伪、忒不要脸,仿若当初冷酷抗婚、后来冷漠以待的人不是他一般。 玉氏夫妇却很受用,安和公主立即停了眼泪,喜笑颜开道:“如此,我跟她爹爹便放心了。” “姑姑,姑丈,崎儿敬你们一杯。”一个温润如春雨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天婈将脸抬起,顿觉阳光和煦,春回大地般温暖。眼前之人一脸温柔,双眼明亮,正是刚刚朝她举杯的明黄少年。 他将目光转向天婈,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