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治得住
一九二五年，夏。 茂密的梧桐树遮掩不住面前房屋的奢华，日光透过树叶，照在安爱若象牙色的皮肤上，她忽闪着羽睫，猫眼中的光芒清澈却不失妩媚，又带着几分淡薄的凉。 面前仿欧式城堡建造的夏公馆遗世独立，一共三层，外墙被粉刷上了淡淡的蓝色，围栏用长拱形的图案依次排开。她缓缓走了进去，立面楼层间是几何装饰，显得简单又古朴。黑白马赛克铺满地面，她的指尖扶住镂空花纹楼梯扶手，耳边传来一阵阵麻将的声音。 丫头小金探头看了看，见是安爱若，不由道：“爱若小姐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又抿唇一笑，伸手将书包递到了小金的手里去。小金接了过来，忙将书包擦拭并且摆放好了，这才又折回了客厅。 家里的客厅十分宽敞，绝对容得下三四桌酒宴。客厅中间摆了一张樱桃木桌椅并欧式沙发，沙发上随意放着墨水丝绸的蜀绣靠枕。 夏家女主人廖宛如着了一件红绫色旗袍，一件青绸缎小坎肩，胸前别了一枚蓝宝石胸针，整个人在华贵中又不失风韵。她朝安爱若笑了笑，那眼角眉梢噙着天生的风情，让人移不开目光。 “爱若，你可回来了？怎么样，要不要来一圈？” 安爱若对交际一直都抱着来者不拒的态度，虽然她并不喜欢廖宛如，但既然她邀请，那自己何乐不为呢？ 她点了点头，跟着廖宛如入了麻将室。因为廖宛如素来喜欢打麻将，所以夏公馆的男主人夏守毅特意辟了一件房子，这件房子冬日有熏笼，夏日有冷风，周围还摆放着从各处搜罗的珍奇古玩，墙面上挂着名家的书法画作，无论何时窗台上一定摆放着最新鲜的花束，整个房间便笼罩在了一抹清新之中。 打麻将的人微微一停，看向了安爱若去。 “呦，爱若小姐今天也有空来玩麻将了？” “爱若小姐，学校的课业怎么样？你应该刚念中学吧，我儿子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他叫……” “好了好了。”廖宛如打断太太们的叽叽喳喳，秀眉间噙着几分笑意，“特别是你，张太太，爱若今年才十五岁，你怎么就打起她的主意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安爱若看了去，一般这个年龄的小女孩都已经情窦初开，更有一些父母会在这个年龄就给她们订下亲事了来，所以每每提及这样的话题，与安爱若同龄的女孩子面上都会止不住得羞赧。 而安爱若面上却无一丝这样的表情。 她偏了偏头，勾了勾唇角，猫眼中散发着挑衅的目光。廖宛如自然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挑衅的，不由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理会她了。 安爱若移开目光，又淡淡地看向了张太太去，“张太太，令公子是张君浩吧？” 张太太一听她这话，不由来了劲头，连牌也顾不得打了，“可不是吗？怎么样，那小子在学校里可还老实？爱若小姐，你是不知道他在家里有多皮，哎，难管呦。” “怎么会？君浩在学校里一直都表现很好，他的国文一直名列前茅，学校的各项活动他也都是领头人物，我很多女朋友经常私下讨论他呢。对了，我还曾听过他唱绍兴戏，唱法和唱腔都别出心裁又不失古韵。” 张太太本身就是个绍兴戏迷，平日里又爱唱旦角，儿子受了不少她的影响，自然也能张口来上两句，安爱若的夸赞在她听来十分受用。 想到这里，张太太不由又亲切了几分，冲安爱若招了招手，安爱若浅笑着走了过去，握住张太太递来的手。 张太太不由叹道：“夏太太啊，你和夏先生好福气，有爱若这样乖巧听话的囡囡，我们几个真是太羡慕了。” 廖宛如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拉了铃叫饭，好转移这帮太太的注意力。 安爱若甜甜一笑，乳白色的流苏耳坠轻轻摇晃，她笑起来倒是噙了几分天真，只是眸中透着一片显而易见的隔阂。 不一会儿，小金就将饭菜送了过来。 菜一盘盘地摆放出来，紫金蒸凤爪、鼓皇蒸排骨、粉丝鸡翅卷、燕麦小馒头、泰式茄子rou丸、水晶凉粉、鸡蛋萝卜糕、椰子丝糯米，每一道都小巧精致，让人垂涎欲滴。 廖宛如拍了拍手，“各位太太们，大家先吃上，咱们呀得填饱肚子，我看今天还得再来个几十圈呢。” 太太们互相笑了笑，站起了身来，一个二个笑挽着手臂，朝饭桌走了去。 “咦，于太太，你怎么不去呢？” 廖宛如见着于太太并不动弹，不由好奇道，不过想来今天于太太也是第一次来夏公馆做客，不好意思估计也是正常反应，她盈盈一笑，伸手去挽于太太。 安爱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于太太的先生自从上次生意亏本后，于太太便开始吃斋念佛，以求上天庇佑她的丈夫，说来也奇怪，上天好像真的听到了她的祷告一样，于先生过了一年就又东山再起了。 “于太太心地温厚善良，一直都不吃荤菜的。” 安爱若踏着轻盈的步伐，仿佛飘到了于太太的身边，她虽然只有十五岁岁，但个子却已极为高挑，与廖宛如站在一起，竟比廖宛如高出了一个头来。 安爱若斜睨了廖宛如一眼，便伸手去挽于太太，“于太太，我也不喜欢吃鱼啊，rou啊的，所以特意让小金准备了宁波年糕和桂花圆子，您要不要去尝尝？” 于太太一听这话，面上立马堆起了笑容，站了起来，同安爱若一起去了。 两人路过饭桌时，自然免不了那帮太太的询问。 “咦，你们两个不过来吃的吗？” 安爱若摇了摇头，回了一个极为真诚的笑容，“于太太吃素，我带她去另一桌吃，过会儿我再回来陪大家说笑。” “哎呦，我说夏太太，你这囡囡实在是太体贴了。”所有太太都止不住地称赞着安爱若，安爱若倒也不矫情推拒，只是扬着唇瓣轻轻笑着。 那笑容透着不属于她年龄的慵懒与成熟，特别是一双猫眼格外媚人好看，初次见她的女人们无不对她心生芥蒂。这么小的年纪就出落得如此妩媚，长大了那还了得？ 可稍稍接触，她们便对安爱若刮目相看。 安爱若知晓上海滩所有有特色的绸缎庄子，经常能带她们找到一些珍奇又好看的布料，也能做她们的顾问，帮她们配上最为时髦的皮鞋或绣花鞋。她好像还和戏院的老板关系很好，总是能拿到戏院里最好位置的票子。关键是她说起话来格外能挠到她们的心思，也总能耐心听她们的抱怨，继而提出自己的意见帮她们解开心结。 本来她们是不屑于安爱若的出生，可如今这么一看，这安爱若倒像是夏家捡到的一块宝了。 送走了太太们，已经日暮时分了，对廖宛如来说，新的一天从刚刚开始。 安爱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正准备回屋歇息去，却被廖宛如一把给叫住了。 “爱若，我听你父亲说你想要在闲暇时间找点事做？我替你谋了一份差事，听说你法文学得不错，正巧了我娘家外甥女缺一个法文老师，我想了半天就打算找你去，你看怎么样？” 廖宛如的心思她能明白，不过是不想让她在家待着，以免抢了廖宛如这个“夏太太”的锋芒，反正无论她拒不拒绝，廖宛如都会想方设法把她弄过去吧。 想到这里，她便点了点头，也不再看廖宛如，独自往楼上走了去。 廖宛如狠狠地剜了安爱若一眼，她刚刚嫁入夏家时的确知道夏守毅和他曾经的太太收养过圣心孤儿院的一个孤女，她本是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个被收养的安爱若如此不容小觑，好像只要有安爱若一天在，她就没办法完全掌控住夏家。 正想着，便见大门被轻轻推开，她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迎了上去。 “老爷，您回来了。” “是啊。” 夏守毅看了看她，面上尽是憔悴与疲惫，她忙接过夏守毅的公文包，又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给他按摩起了脖颈来。 夏守毅今日在外面吃了不少的苦头，抵制洋货运动愈演愈烈，他这个买办着实不好做。他摘下金边眼镜，捏了捏鼻梁，缓解着眼部的酸痛。 “老爷，您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哎，罢了，和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哦，对了，你这几天把长轩的房间收拾一下，长轩要提前回来了。” 廖宛如愣了愣，她刚进夏家的时候，夏家的独子夏长轩已经出国念书了，虽然与这位夏少爷未曾谋面，但她这么多年从他人口中大概也知晓了不少事情。安爱若虽然能得这么多人的心，但不知怎地就是搞不好与夏长轩之间的关系。 她冷冷一笑，看来安爱若也并非没有敌人，她只要和夏长轩统一了阵营，还会治不住这个想要爬到她头上来的小丫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