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书迷
苏州的天气分外得好。 安爱若看着面前的小洋楼,这便是今日的拍摄地点。她听说这屋子是代思透的苏州的房产,为了拍电影特意拿出来用的,乍看之下并无什么,但细细瞧看却是发现一个极为庞大的花园,园中是各色馥郁的花朵,称得上富丽。 再缓缓地绕过去,便见着一个池子,她贴近看了看,池子的水显得有些脏兮兮的,上面还飘浮着各种垃圾,隐隐能闻到水的腥臭味道。 眼见着工作人员们在这里搭起了器材来,再加上这几日在家里研究剧本,上面标明了有一场落水的戏份,她不由心里一惊,看来今日落水的池子就是这里了。 代思透见着她来,先是与她打了招呼,一旁的久南微微抬了眼眸,看了她一眼,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爱若。”代思透道,“今天有一场落水的戏,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用替身。” “没关系。”安爱若这话可不是客套与矫情,她知道自己在代思透心里已经没了什么好印象,如果这次再用了替身,那她可真真是完全惹人嫌了。 代思透看了一眼池子,又看了她一眼,“过会子可能还要人工雨。” “没事。”安爱若笑了笑,微微欠身,上一边儿准备剧本去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了,就见着代思透喊了一声,“各部门准备,开拍!” 这场戏是讲安爱若饰演的角色想不开,跳河自杀的一场戏。她走到了池子边儿上,池水的腥臭味拂面而来,但她仍没有忘记她应该有的表情,眼泪顺着眼眶打转,再缓缓地流了下来。 经过了几部戏的锤炼,她已经掌握了哭戏的技巧,可以控制落泪的速度与泪珠的大小。周围人不由看得惊了,她的眼泪并不是喷涌而出,而是缓缓掉落,显得哀婉与惆怅,仿佛是对这个不公世界最后的诀别。 代思透透过镜头看着她,没有想到只是休整了几天,她的状态就能好上这么多,心里不禁有了几分庆幸。不过,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跳!” 他一声令下,本以为安爱若会有所犹豫,却没有想到安爱若连看也未看,想也不想,只是听到了他的指令,就瞬间跳到了河里去。她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慢慢地向水底下沉着。 “降雨!” 几个新来的学徒手忙脚乱地,半天也没打开开关,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代思透不由气上心头,大喊了一句,“停!” 安爱若知道因为那些工作人员的失误,自己可能又要重来一次,忙在他人的搀扶下上了岸。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猫儿般的眼睛微微眯着,虽然是初夏,但池水还是有些冰凉,再加上味道极为难闻,她不禁靠着石头干呕了起来。 “爱若,没事吧?”代思透关心道,“你可能还需要再跳一次。” 她忙抚平了胸口郁结的气,笑道:“导演放心吧,我没有事,就是这头发先要干一干。” 代思透点了点头,忙让化妆师给安爱若处理了头发,紧赶慢赶地继续拍摄。 跳河前的表情安爱若完成得很好,不用重来。所以只需要站在池边,再来完成跳河的动作就好了。 “开拍!” 她两眼一闭,扑通一声又跳入了河里去。这次人工雨立马跟了上来,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快被河里腐烂的气味弄晕过去了,但她的大脑仍在运转着,没有误差地完成了本该完成的表演。 “停,很好!” 很好…… 她终于从代思透的嘴里听见了对她的夸奖。 安爱若在他人的搀扶下,上了岸来,立马有人给她裹上了厚重的衣服,怕她着凉感冒。她笑着道了谢,又接过后勤熬煮的姜汤,咕咚咚地吞了下去,身体也就热了不少。 她揉了揉眼睛,刚才被河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久南正巧坐在她的对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刚才那一幕是发生在她的身上。 完成了上午的拍摄,工作人员悉数散去,安爱若也打算回去洗澡再午睡一会儿,却见久南朝她走了来。 “我……”久南想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我以为你会用替身完成这场跳河的戏。” “是可以看出来的。”安爱若并不看她。 “可是你毕竟也是个大小姐,让你做这样的苦差事你不会不舒服吗?” 安爱若微微蹙眉,看向了久南去。久南面上挂着极为深重的疑问,正午的阳光洒在两人中间,却消融不掉那圈冰冷。 “我不觉得这是苦差事,这是我的选择,我也可以选择不当演员,但既然我选择了,自然是要做好的。” 久南默了半晌,终是没有再说任何话,转身去了。 今日下午并没有安爱若的戏份,她在房子里午睡了一会子也就没什么意思,只出去转了转。刚刚出了楼梯口,就见着代宅的花园里坐了一个人,虽然隔着不少距离,但她仍是认出来那人就是纪南川。 纪南川支了一个画架,正对着盛开的各色花朵描摹着,并没注意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到了边儿上,才见他抬了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极为灿烂,比阳光还胜过三分。 安爱若一直觉得奇怪,纪南川与代思透似乎很是相熟,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还没来得及细究,就听纪南川道:“今天下午没你的戏了吧?想不想在苏州逛一逛?” 她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趣,再加上自己已经把明日要拍的戏份捋顺了,也就点了头。纪南川收了画画用的工具,吩咐佣人们帮他送回公馆里,这便领着安爱若往外走了去。 他们穿过大堂,安爱若的目光不觉定格在墙面挂着的一副黑白照片上去。照片中是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一身笔挺的洋服,而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老人拖着辫子,着了一身旧式服装。老人的旁边是一个身穿旗装的女子,而她怀里抱着的是个约莫一岁多的小孩子,小孩子笑容灿烂,安爱若从他身上隐隐看出了纪南川的影子。 纪南川见她盯着照片看,不由扬了扬唇角,介绍道:“这个小孩是我,抱着我的是我母亲,中间的老人是我外公,这个青年就是代伯伯了。” 安爱若敛了目光来,又听他道:“我家与代家是世交,母亲和代伯伯一起长大,关系要好。”
安爱若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亦不多说什么。她其实心里仍有疑惑,早前听说代思透为了一个女人终身不娶,现如今想想,这个女人恐怕就是纪南川的母亲了吧…… 正低眉想着,纪南川与她一同出了代宅,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带着安爱若往小吃街去。光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安爱若虽然未与他对视,仍能从余光中瞧见他上扬着的嘴角。一路上纪南川也未曾闲着,与她讲起了苏州的风土人情,倒好像他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似的。 还没有听他讲完故事,车夫慢慢停下了脚步,纪南川打赏了车夫不少小费,便领着安爱若走进了小吃街里去。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胡琴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耳边飘荡着。安爱若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衣衫有些褴褛的小女孩,她的面容叫胭脂粉末完完全全地遮住了,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唱些什么。 安爱若不禁有些好奇,“她在唱什么,我怎么听不出戏词?” 纪南川笑了笑,道:“这是《盲公问米》,用的是广州方言来演唱,当时是为了宣传革命思想。” 安爱若点了点头,只见纪南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曲终了,便见他立马带头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她低低一笑,也随着纪南川一同鼓掌叫好,人群中本来稀稀拉拉的掌声因为他们两人的缘故,逐渐大了起来,变得喧闹与热烈了。她侧头看着纪南川,纪南川栗色的眼睛里散发着一道极为灿烂的光,突然就让她躁动的心安静了下来。 唱戏的女孩子收拾了东西,人群也渐渐散了去,只见那女孩子似乎沉吟了片刻,鼓起勇气似的朝纪南川走了来。 “先生,谢谢你。” 女孩子一口广东口音,安爱若并不太能听得懂。而纪南川却笑了笑,同样用广东话回了女孩子,“你唱得很好。” 女孩子愣了愣,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听到乡音而产生了的亲切,眼眶竟起了一层水雾,“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没有什么高姓大名,我叫纪南川,你叫我南川就行了。”他笑道。 要说女孩子刚才还有些羞赧,现在的表情便转为了震惊,本能似的就捉住了纪南川的手腕子,“您……您是纪先生?我是你的书迷!” 纪南川与女孩子道了谢,那女孩子抓着他不肯放手,他瞅准了时机,伸手拉过安爱若,只道了一声,“跑!” 两人冲出了人群去,安爱若很少跑步,却因为被他拉着,而有了几分雀跃。她看着他的背影,那样得灿烂,充满着浓厚的生命力,她可以想象到他眉宇之间的轻快与俊朗。她淡淡地扬起嘴角,平淡如水的生活被激起了一圈波纹来。 以后的以后,她每次再想到那个时候,只觉得那时岁月给了她太多的眷恋,让她没心没肺过,让她无忧无虑过。而这个名为“岁月”的东西又总是那样残忍,亲手给予又让你亲自错过,那样得精明,那样得准确无误。而那时候的时光,只存在于你或深或浅的记忆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