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落枕 (癸)
我看老曹回来,便对他说:“你问的卢生的事,发生在唐代,也和枕头有关。说的是唐玄宗七年,有个姓卢的考生进京赶考,在邯郸道遇到一个姓吕的老道士。吕道士见卢生颇有道缘,便想点化他。但卢生无法舍下功名利禄的诱惑,拒绝了。那吕道士颇有些仙法,就给了卢生一个青色的瓷枕,两头各有一个孔,告诉他,试一试吧,这枕头能让你实现你的愿望。” “卢生将信将疑,晚上便枕着枕头睡着了,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进京赶考高中状元,之后仕途一帆风顺,官是越做越大,十几年后荣华富贵,妻妾成群,意气风发,又是十几年,出阁拜相,万人敬仰,达到了人生顶点,但这种顺利让他昏昏然,方寸尽失,树敌无数,不久马失前蹄,落得凡尘,很快家财散尽,妻离子散,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 “卢生醒来发现自己就睡在旅店的榻上,自己梦中风雨的四十年过去,店家蒸的高粱米饭还没有熟,卢生从怅然中顿悟,所谓得失荣辱,运达生死,也只是一梦之间的事,就抛开俗事,追随吕道士修仙求道去了。这个故事记载在唐代话本里,现在我们说的黄粱一梦就是出自这个典故。” 我讲完这故事,曹队点了点头,“老常,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了黄粱一梦的典故,但它只是教人忘却凡尘,一心向道的,和老廖的事有什么关系?” “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卢生的事被广为传唱之后,很多人从故事里看出了玄机,特别是文人墨客们,他们后来发明了一种警枕,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司马光,他以硬木凿成枕头的形状,终生睡在上面。原因是,当年求学之时,睡在警枕上,只要身体一动,头就会从警枕上滑落,司马光惊醒后,马上起身,继续发奋读书。”这回大家好像都没有想通其中的道理,只好看着我,等着下文。 “司马光年轻时用警枕,可以理解,勤学嘛,声名嘛,都是一种积累。之后,他飞黄腾达,权倾一时,名扬天下,为何还要坚持用警枕呢?曾有位历史大家告诉我,古代诗人分为酒,香,枕三大流派,就是饮酒作诗,焚香作诗,梦境作诗。这枕派,就必须用瓷枕或陶枕,为什么呢,人做梦时梦到的景象,往往醒了很快就会忘掉,但如果中途惊醒,记得就会很清晰。警枕也是一样,是文人们获取梦境中的灵感,或者是先人们指点的工具。但这,毕竟与儒家义理相悖,做了也不会说出来罢了。”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又有个奇人叫陈潢的,他反复研读黄粱一梦的故事,又有了新的领悟,就在邯郸县郊的吕翁祠墙壁上,题了首诗,说:四十年间公与候,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欲向先生借枕头。恰好安徽巡抚靳辅路过,看到了这首诗,极为欣赏诗中才情和入世的精神,便派人多方寻访,找到了陈潢,甘愿做他的枕头。之后陈潢入靳府为幕,帮助靳辅完成了治理黄河的大事,也迎来了属于他的富贵荣华。” “这些故事,大家可能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讲它,我只是觉得,枕与巫,梦与魅自古相通,老廖能够做梦了解文物背后的东西,枕是真实存在的,是载体,或者说是个放大器,梦也是真实的,是文物上所留存的当时的信息通过陶枕转化了出来,而后来,老廖能够进入梦境,与梦境中的人物交流,就不是梦了,是某种幻化,是一种魅。”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我停了下来,喝了口茶,茶再一次淡的没了味道。我把壶中的水倒干,重新换了茶叶。而廖焕生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大堆故事中的关键,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着。 “常叔,您说的枕是巫术通灵的载体,而有一些古老的信息附着于器物之上,我能理解,但老廖之后可以和那些信息交流互动,梦中的人物可以看到他,只能说明那些信息已经不完全是附着在器物上的,而是老廖梦境的一部分,和庄子一样,分不清梦到了蝴蝶,还是自己只是蝴蝶的一个梦,也就是说,互动部分是老廖的梦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是一个梦套着一个梦,这是不是就是常叔你说的魅呢?”曾茜眨着大眼睛问到。 “小曾,我觉得不应该是我梦境中的想象,一方面,场景和人物之前我并没有见过,而事后证明梦境给我传达的信息是正确的,那么里面的人物就不可能是我想象的,偶尔一次我有可能凭想象蒙对了,但总不可能次次都是对的?而且,那种互动交流发生的非常突然,前一秒我还是个观众,后一秒就变成了戏中人,这不可能是我现象出来的,我自己吓自己,总会有思想准备吧?更不会是梦中梦。老常,你说的魅,是否就是魑魅?”廖焕生向曾茜摇了摇头,继续问我。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古人认为魅是山林水泽中的鬼怪,可以幻化形状,迷惑人心。但魑魅迷惑人更多是在人的睡梦中,或是人处在重病时,阳气很弱的时候。古人又认为,魅是可以感知到人的思维的,睡梦中,人处于高度放松的状态,魅便可以幻化成梦中的人物或器物,迷惑人的心智。所以,小曾你说对了一半,但魅是客观存在的,并不是老廖的想象。” “古之近巫者,常为巫所噬,说的就是占卜的人往往陷于卜本身,并不是指他无法分辨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而是指他会陷入一个哲学的悖论。你可以预知事物的发展变化,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那么你也就可以改变事情发展的进程,但你真的改变了结果,那么回过头,你当时的预言就是错误的。单一一件事情,问题的严重性并不明显,但错综复杂的因果交织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我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廖焕生,而他似乎从我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本来黯淡的眼神中,有了点光彩。
“这就好比一个计算机程序,我们从中间更改了一个变量,希望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却发现这结果与我们最初编订的程序发生了冲突,而后,看似好的结果,实际变成了一个死循环,最终是系统的崩溃。为什么,这世界一些顶尖的科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在获得伟大的划时代的研究成果之后,往往走向了神学的道路,我理解,并不像多数人认为的,科学依旧有很多无法用实验来证明的东西,只能用上帝来解释。其实,真正的智者,并不希望用实验来证明那个悖论的存在,我们的技术也许真的可以改变未来的进程,纠正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但这一天,就是人类社会系统悖论的开始,人类崩溃的开始。”我端起茶杯,停下了自己的思维,我思考的这些在未来是否也会改变了什么?这也许也是个不能深究的话题。 曹队听完我这一番话,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说道:“老常,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所以为什么那些算命的,不能把话说明白,说多了要遭天谴,还有那本,全是模棱两可的诗,只有事情发生了,一对照,你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怕历史被人为改变。所以说,老廖,你的问题就是拿那枕头看得东西太多了,说的多了,断了很多人的财路,本来文玩圈要出个比尔盖茨什么的,被你扼杀在摇篮里了,活在未来的那个人知道事情是因为你而改变的,能不咒你吗?换了我,也得拿小针扎你。” 曹队的话倒是把廖焕生逗乐了,笑着说:“老曹,你这朋友我以后得好好交,话糙理不糙,全是朴实的真理。” 曾茜一边继续给我们继续倒着茶,一边埋怨着曹队:“老曹,大家本来说的很认真,都上升到哲学层面了,你一插进来,立马变味了,按你那意思,老廖现在做什么,将来都得挨扎,是不是?” 曹队刚想争辩两句,却被廖焕生拦了下来。“小曾,这本来也没什么,因果因果嘛,我为陶枕所惑,也算是利欲熏心,想赚几个小钱,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不是?老常,我有点明白你说的意思了。是不是有魅作祟,现在对我已经不再重要了,想明白了这层因果,就需要有个决断。”廖焕生感激地向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