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知恁么当初 1

    当宇文弥裳喊“报告”进门，潘岳轩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还带着虚弱，那种他常常努力地用微笑掩饰着的心力交瘁的虚弱。他刚从迷离中抬起头来，眼光还有些散乱。他不知道他的神色都已落在那个孩子眼里：她的眼睛乌黑，大大的瞳仁，眼白带着微微的黛蓝色。而这双眼睛与潘岳轩的眼光一触，便像飞鸟似的逃开了。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也不知道，此后，这双眼睛经常逃了。

    潘岳轩望望她，试图微笑一下。但是他好像觉得面部的肌rou有些紧，嘴角动得有些牵强。他还没有从刚才失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幸好这个孩子低着头，

    老师和学生都没有试图打破沉默。于是，有那么一刻，屋子里静的出奇。潘岳轩凭直觉感到，这其实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虽然，她的眼睛里间或露出一种很亮的光来。但是那种光芒不是桀骜，不是挑衅，甚至，连抗议的味道都没有。

    潘岳轩摸了摸衣袋，顺手拿出打火机，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颗烟，慢慢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于他，也是第一次。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在课堂上或者学生面前吸烟，他的学生们可能都不知道他的烟瘾很大。尤其是某些时候，他吸烟很凶。此刻他几乎是本能的点燃了烟。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前这个孩子有一种信任感，是由于她的眼神，她的举止，还是她对于自己借刘过那首词所传达的一种意义的极快的领会呢？潘岳轩自己也感到茫然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很放松，那种放松的感觉，几乎使他自己感到，感到那是一种……一种几乎接近亲切的感觉了！

    他不禁愣了一下。因为，他几乎还从来没有跟她打过交道呢！虽然她是自己的学生，虽然她的试卷给他留了不错的印象，但是，这还只能算是一个陌生的学生呢。可不是，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不，是一直得算是没有打过交道。他没有提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问题。潘岳轩再注意地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其实她是个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学生，她的眉目还是神情，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忧郁的味道，又同时有一种似乎比同龄人要明显的稚气天真的神采。

    我真是很粗心，他心下自语。我竟然没有注意过自己教了两个月的学生。看来我自以为是个还算合格的老师，是有些自命了。

    他决定不说话，等着孩子先开口。他想知道孩子会说什么？他猜测她开口的方式以及言语的内容。她会从刘过开始吗？他想。

    他可能太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了，不想一下子没有注意，竟然呛咳起来。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只有他这样的烟鬼才有的咝音。脸色也憋得涨红。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额上已经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抬眼，他正好抓住了孩子的视线。

    目光一触……

    而孩子的目光再次变得突然慌乱，像一只受惊的鸠鸟一样，在罗网里扑腾着翅膀。然后，那眼光里善良的关切突地消失，被关在了眼睑后面。

    潘岳轩对这个孩子越来越感到好奇。这是一个颖慧的孩子。他几乎要以貌取人地断定这一点了：因为她神色之中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也因为她眼睛里面的光采。从事教学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没与遇到过这样的学生——用一个恰当的词修饰的话，恐怕只能说是“独特”。

    有时候聪明会以某种方式透露在颜面上，潘岳轩想。他还是不说话。她那么一点儿，却像是活得很沉重似的。为什么？一个老师第一次不试图将一个比自己要小二十岁的小孩救出窘境。他甚至感到饶有兴味地看她跟自己挣扎，试着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

    “老师，我错了……”孩子开口道。那是一种语气诚恳而充满悔恨的声音。

    “什么？”

    “我想，我想说……我不应该……”

    “什么？”

    潘岳轩好像打定主意要跟这个孩子周旋到底。他要她自己说出来。既然她做了那么独特的事，既然她是个这么独特的孩子。那么，她就应该，也愿意，自己说出来。

    “因为，那个题目……”

    孩子说到这里，眼泪突然的来了。她的眼泪来得太突然，潘岳轩感到惊讶。因为孩子的眼睛刹那间已经是晶莹一片，那泪水几乎不是涌上来的，它们是冲撞而出的。

    然后，潘岳轩还没有反应过来，孩子已经低语一声，对不起老师。然后就倏地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的惊讶，已经升格为诧异了。那个题目？那个题目怎么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作文题目啊？他抽出一张试卷，看上面的作文要求。甚至，其实他根本没有给出确定的题目。他想通过这篇文章随机地考查学生们驾驭文字的能力。那是一个很宽泛的要求：请写一篇关于自己中学生活的抒情散文或者记叙文，比如《我最美好的初中生活》……

    这个题目怎么了？

    潘岳轩从窗口望出去。甬路上已经没有了孩子的影子。甬路两边的小白杨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缩地抖着。学生们在上课。

    校园里没有学生的影子的时候，原来这么很荒凉呢。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