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错在哪里
摔下楼梯的时候,江斯谣头部先着地,造成中度脑震荡,穆小柔出院那天,去看了她。 她进去的时候,江斯谣仰卧在病床上,颈部微微侧向外侧,呆呆地望着窗外,双目空洞,听到响声头也不回。 “江斯谣,我们来谈谈好不好?”穆小柔试探地询问一句,轻声慢语,像个知心大jiejie。 闻言,她的头动了动,把目光投向穆小柔,似是在看她,却又不是在看她,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直觉她不会主动开口,穆小柔扯了扯嘴角,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要自责,也不要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江斯谣的睫毛颤了颤,眼帘半掩,穆小柔看不到她眼里闪烁着的是什么。 “我还要对你说的就是,不管你同不同意,不管你怎么想我,我会和你大哥在一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你大哥心里面其实很在乎你,就算你不喜欢我,请你不要拒绝他对你的好意,还有就是,你二哥他非常非常疼你,以前他常常会提起他的meimei,他说他的meimei虽然有一点刁蛮,有一点骄纵,但在他的心里,他的meimei永远都是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大哥能够幸福,他的meimei能够多点笑。” “你二哥人那么好,他现在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他会希望你快乐的。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自己。就当你为了你二哥,你也要快乐一点,他不会希望看到一个终日消沉地活在怨恨里的meimei。” 自始至终。江斯谣都没有回应她,穆小柔无奈地笑了笑,终究是转身离开。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病床上的人无力地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望着虚空的前方,一眨不眨,最后一滴泪珠从眼角划落。无声地坠落到米黄色的床罩上,很快洇散在被面上,了无痕迹。 这几日。白怡虽然天天往医院送饭送汤,在穆小柔面前也是句句话语都透露着关怀,只那眼中的温度却是冷的,说话时也是一板一眼的。生硬得硌人。在回家的路上。白怡板着脸一言不发,车内的气压低得沉闷,穆小柔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却也知道说多错多,因而没有出言劝慰。 这个时间点,陆长深和谭思明都在上班,穆韩天在家里带陆菲菲。穆小柔回到家里,径直起到穆韩天面前。叫了声“爸”,神色间竟是没有丝毫的悔意。白怡看了气得不打一处来,正待要发作,穆小柔先声夺人道:“我有话要说。” 穆韩天瞥了她一眼,眼神中是穆小柔许多年没有见过的严厉,她只是怔了怔,便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脸上闪烁着一股倔色。 他用眼神示意白怡过来照看孙女,然后转身上了书房,穆小柔垂着头跟了过去。穆韩天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她轻轻合上了门,低头望了望书桌对面的父亲,突然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 穆韩天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做,短暂的惊愕过后便是深深的悔与nongnong的痛,身子已经微微撑起前倾,本能地想要上前将她扶起,终究重重地坐了回去。 “爸,我错了,对不起。”她的腰挺得笔直,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错在哪里?” 她有一瞬间的恍神。错在哪里,穆小柔记得,每次她做错了事,穆韩天都会这样问她。小的时候,穆韩天问这句话时气势十分凌厉,而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只有无尽的无奈与疲惫。他是真的老了,而她还没有长大,还是不够懂事,还是不够体贴,还是不够孝顺。 穆小柔在家虽然受尽溺宠,但穆家管教儿女不是没有规矩的,破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陆长深很懂事,从来没有做过行差踏错的事,所以穆家的家规实际上只为穆小柔而存在。一般的小错,穆韩天最多唠叨她几句了事,只有犯了大错,他才会在展开正式批评之前罚她下跪。 穆小柔记得上一次穆韩天罚她下跪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那年她读初三,因为耐不住寂寞而偷偷爬围墙逃校,一时不逞摔伤了手臂,虽然事后极力隐瞒,后来还是东窗事发,穆韩天被班主任的一通电话召到了学校。 孩子犯了错,家长在老师面前也只能是个犯了错的孩子,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在班主任中肯地陈述着她的恶劣行为时,她不止一次地偷偷打量穆韩天的神色,无奈自家老爸情绪隐藏得甚深,除了一脸的谦虚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一路上穆韩天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任凭她一颗小心肝七上八下,回到家里以后,他终于在沉默中爆发,而她,只有在爆发中灭亡的份儿。 他怒不可遏地命令她:“跪下!” 等她唯唯诺诺地跪下后,又命令道:“抬起头来!” 她懦懦地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地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眸深处洗涤过般湿漉漉的,一张小脸可怜兮兮,他却不为所动,指着她的恨铁不成钢道:“你说有你这么笨的人吗?要偷溜去玩儿你装个病什么的弄张请假条呀,再不济让我去接你回来不就得了,没事儿你爬墙干嘛?顺利爬出来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把自己给摔了,你说说,还见过比你更笨的人吗?” 他依然怒火中烧,她却听得傻了眼,她老爸这是在批评他女儿逃课的手段太烂么? 就是有这么一个不辩是非黑白的爸爸,可能不把她宠坏吗?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他出声将她从往事中拉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事不与父母商量擅自作决定,弄虚作假连结婚都敢造假,还有什么你是不敢做的?” 越说到后来他越是压抑不住连日来的怒气,气得一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书桌上,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定。 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她连忙站起来上前帮他顺着气,道:“爸。不要生气,你不要生气,以后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说着她立起了四指。 他拨开她的手。复又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柔啊,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还能活多久呢?你在外面怎么乱来都可以,只一点,不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受伤了,有谁比做父母的更心疼?是我的错。我太宠你,把你宠坏了,我还在的时候你闹出什么幺蛾子我都能帮你收拾,你爱怎么闹怎么闹,但有一天我不在了呢?谁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我以后会听话的。”他说得伤感,她听得难受,毫无章法地解释起来,“但我真的不是胡来,我只是很想把孩子生下来,就像爸你爱我一样,哪有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我也想做个好mama,我不说是因为害怕你们不接受……” “孩子,好mama不是这样做的,首先你要学会对自己负责,然后才能对别人负责。” “我会的。” “我瞧着阿回那孩子还不错,把你交给他我挺放心的,婚礼也办了,证也领了,就试着处处吧,我这心脏经不起你三番五次的刺激。” 她身体不僵,“我……”双唇蠕动,触及他凌厉得穿透人心的眼神时,剩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穆小柔在家养了一段时日,身体渐渐地恢复,白怡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起来,但碍于穆韩天的威严,一直没有对她说什么。穆小柔知道再这么憋下去她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想着什么时候和她好好谈谈,结果还来不及谈就遇上了她的爆发。 导火索是宋颜回。 穆小柔在宋颜回家里住过一个多月,有不少的行李流落在那里,闲来无事便逛悠过去收拾行李,顺便打包回来。当时宋颜回也在家,她把家门钥匙还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落寞,略忧伤道:“我以为……唉,不说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以为,他们将会在这里迎来一个新生命。 想起不久前她还住在这里,仗着孕妇的身份颐指气使地欺压他和宋繁馨的场景,明明就近得像是在昨天,却又远得像是在上一辈子。不是不感伤的。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你敢?”她好笑地望着他。她可没忘记他在医院被白怡折腾的那个怂样。
“上门领罪去。” 然后他真的就堂而皇之地登门领罪了。谭思明恰好在家,出于礼貌,她给宋颜回倒了一杯茶。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渴了还是怎样,反正他端起茶已经送到嘴边了,白怡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旁边冒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杯,杯里的茶水洒了一地,她的手和他的衣服亦未能幸免。 “你来做什么?你不配喝我们家的茶!”白怡怒气冲冲道。本来吧,宋颜回无父无母的,唯一有点牵挂的爷爷也去世了,去年除夕今年元宵什么的都是在穆家过的,白怡已经打心底里接受了他,她又不是个缺教养的人,就算是生气也断然不至于说出这么伤人的话,问题是穆韩天不准她责备穆小柔,她一腔闷气无处发泄,压抑得太久了,这才导致了今日的爆发。 这话说得难听,宋颜回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穆小柔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在她的心里,流产的事情纯属意外,根本就不关宋颜回的事,要怪就怪她自己倒霉,所以立刻义愤填膺地为他打抱起不平来,端起茶几上的另外一杯茶举到他面前,说:“喝,怎么不喝!” 宋颜回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惊愕了一把后又露出招牌笑容道:“不用了,我不渴。” 白怡也自悔失言,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最后穆小柔将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拽起他的手就要往楼上走,边走嘴里边说:“走,这地方待不下去!” “长辈还在这里,去哪儿呢?”白怡见状本想服软叫他们留下的,无奈话一出口便变了味,听起来更像是在质问。 果然,她听后更加激动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回房间去怎么着?这还没离婚呢,我和自家老公回房间怎么了?” 白怡被她气得一口气呛在那里,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了楼,消失在视线中。 这还是宋颜回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的闺房,他眼尖地瞅到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照片,刺激传到大脑皮层还没回来,他已经伸手将相框拿了起来。 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男孩,两个女孩,背景是某所学校的大cao场,阳光正好,笑容明媚。 她凑了过来,笑笑道:“这是江子皓,云歌,还有我,大一校运会的时候拍的。” “原来许云歌还会这样笑的。”笑得那样空灵,却那样灿烂,那样,真实。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我?我也很好看的。” 他笑得很邪恶,“找江城去。” 在房间待了一阵子,两个没心没肺的人一下子把刚刚的剑拔弩张忘了个一干二净,没事人儿似的大言不惭地吹起牛皮来,直到谭思明上来喊他们下去吃饭,两个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明白这是白怡发出的和解信号。 他死死攥着她的相框不肯放手,央求她把照片送给他。 “宋颜回,你再这么作,我会以为你暗恋我。”她右手往腰上一插,故意摆出一个的姿势,还矫揉造作地撩了撩堪堪披肩的头发,引得他干呕不止,她趁机一把夺回相框,得意洋洋地把他刚才说过的话送了回去,“找云歌去!等你什么时候追到她,照片自然就是你的了,急什么?” 他们下来的时候,果然白怡的脸色好了不少,虽然还没有晴转多云,好歹由多多云转到了多云,穆小柔已经心满意足了。 “阿回啊,阿姨说话是冲了点,但我实在是太生气了,等到将来哪一天你为人父母了你自然就会懂我的心情了。现在你们的解释真真假假的我也不知道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不可信,我暂时不管你们,一切等小柔身体好了再说,不过,”她的眼神变得狠厉,“如果你再让她受什么委屈,我不会放过你的。” 宋颜回有些动容。他的父母早逝,他从来就没有尝试过这种被至亲的人维护的滋味,当即郑重点头道:“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柔的。” 作为正在共度患难的朋友,他会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