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一
明洪武一十八年三月,湖广夷陵(今湖北宜昌)下堡坪乡赵家村。 南飞的燕子早已三三两两地归来,天空蓝澄澄的,午后的阳光直暖得人昏昏欲睡。阳春三月,村外的草地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早已姹紫嫣红开了个遍,一个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女娃娃欢快地在草地上奔跑,将自己喜欢的花朵摘下。 草地上还坐着一位少妇,身着一件灰色的上衣和浅蓝色的布襦裙,身量纤纤,眉眼盈盈,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这个跑来跑去的女娃娃,复又低下头去慢慢地编一个花环。那女娃娃发现手中已经拿满花朵便跑回少妇身边,稚嫩的声音脆脆道:“娘亲,给你。” 少妇放下手中尚未编完的花环,接过摘得大小不一的花朵,轻声说道:“嫣儿,你慢些跑,仔细摔了回头又跟你爹哭。”不等说完,嫣儿早已一阵风儿似地又跑开了。 赵勉拿着刚买的风筝和卤鸭子走到村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的景画。 他走到少妇身边坐下,见微风吹得少妇鬓边的几缕碎发微有些乱,便放下手中的东西,细细地帮她别到耳后。少妇转过头来盈盈一笑:“你来了。” 嫣儿远远看见,一声欢呼,在跑到离赵勉三尺左右的地方纵身一扑,直撞了个满怀,手中的花朵也掉落了一地,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娘亲在帮我编花环,你瞧,地上的花儿都开了。” 赵勉被撞得顺势往后倒去,将嫣儿高高托起,朗朗而笑:“是啊,花都开了,嫣儿戴上娘亲编的花环最美了。” 嫣儿咯咯直笑,一眼看见地上的风筝,欢快道:“爹爹快放嫣儿下来,嫣儿要和爹爹一起放风筝。” 赵勉笑呵呵地亲了亲嫣儿的脸颊,站起身来牵住嫣儿的小手道:“好,爹爹陪嫣儿放风筝去。” 父女二人往草地中间走去,嫣儿不忘回头问:“娘亲,给嫣儿编花环的花朵可够了么?” 娘亲笑得如春风般舒畅:“够了够了,跟你爹爹一起放风筝去吧。” 雕觞霞滟,醉幕云飞,不远处,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一家三口尽兴而归。嫣儿玩累了,趴在赵勉的肩头已然睡着,五颜六色的花环箍在她的两个羊角辫上。夫妻二人一边回家,一边轻声说话。 “明日便要走了么?” “嗯,此去京师,路途遥远,承蒙刘大人器重,四月十六便要至翰林院报道,再迟只怕要误了日子了。” “你中了进士,入选翰林,父亲这下可没嘴说了。” “愔愔,岳父大人也是盼我成才,我自幼孤苦无依,亏了岳父大人收留,能有如今这般,总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多年来的悉心教导。” “是啊,我瞧着父亲这些日子来确实高兴。” “今儿个是嫣儿三岁的生辰。为人父母者,总是要为儿女长远打算,我如今多少也能体会岳父当年的心情。” “我一早就认定你满腹才华,必不会错的。” “岳父最爱村东头赵家婶子做的卤鸭子,今晚我们一家子好好聚聚。” …… 二人软语向前,只留下身后晚霞满天,铺得无穷无尽,村口一株桃花,粉红的花朵开得灿若云霞。 赵家村只有一户家人不姓赵,便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沈济。沈济当年十年寒窗,屡试不第,只顾自己苦读诗书,结果妻子熬得一身病痛,生下愔愔便撒手人寰。自妻子离世后,沈济便死了心到赵家村开了一家私塾,不再醉心仕途,踏实本分地教导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倒也颇得村里人的敬重。 赵勉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沈济瞧他好读书,便收留了他。赵勉与沈愔愔青梅竹马,心生情愫。四年前,沈济便请里长做媒,乡邻们作证,过了三书六礼,给他们完婚。 婚后第二年便喜得千金,取单名一个嫣字。只是连着三年,赵勉年年落榜,总不及第,沈济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愈发地担心女儿将来的日子清苦,加之年岁渐大,不免成日里絮絮叨叨。 不想去年赵勉乡试中举,今年三月更是榜考中了进士,更得了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的眼缘,举荐给当今圣上入翰林院为编修。喜事连连,接踵而来,赵勉也算是光耀门楣,遂了沈济当年未了的心愿。 次日清晨,赵家村村口,赵勉背着行囊,牵着数日前沈济去集市上给他买的一匹马,与愔愔依依惜别,沈济牵着嫣儿站在一旁。 “路途遥远,万事小心。一到京师,即刻给我捎封信回来。” “愔愔,放心,待我一切安顿好,便来接岳父大人与你和嫣儿去京师。” “别急着接我们,你刚到京师,公务上要多用心。” “你们在这里,我总不安心。” “你安心,家中之事不必挂念,我与父亲能照应。” “你要小心身子。” …… 沈济在一边有些不耐:“男儿家要多在仕途上用心,怎地这样啰啰嗦嗦。” 嫣儿尚有些迷糊睡意,赵勉心中不舍,抱一抱她后,向沈济深深一鞠:“多谢岳父大人这些年来的悉心栽培,小婿定当勤奋,不辜负岳父所望。” 沈济眼中也有不舍,终究只挥了挥手。 赵勉握住愔愔的手依依不舍道:“珍重,等我。” 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忽地一阵疾风吹过,村口那开了满树的桃花簌簌落下,点点飞红雨,春天就要过去了。 终究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沈济,愔愔,嫣儿直至赵勉的身影消失不见,方转身缓缓地往回走去。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转眼间,四个春秋,弹指而过。 赵勉走后的两个月,愔愔收到书信,信中言辞切切,思念眷眷。 只不过,刚开始字里行间多是对愔愔和嫣儿的思念之情;慢慢地变成了对刘大人的提携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接着信中晦暗地有刘大人的掌上明珠对他似有情意的话语;再后来,字越来越少,信也越来越少,只知道,赵勉仕途平顺,却绝口不提接他们去京师之事,只说忙,一直未顾上安排。 这一年来更是只字片语也无,嫣儿已经七岁,只觉得娘亲的笑颜越来越淡,余暇时总爱拨动琴弦,翻来覆去,只一首曲子。 嫣儿知道,这首曲子叫《凤求凰》,当年爹爹在家时,总爱奏这首曲子给娘亲听。现在只要一听到这首曲子,她就知道,娘亲又在想爹爹了。 外公这两年来身体越来越差,心绪也越来越坏。嫣儿隐隐约约知道外公对爹爹有怨言。 自去年冬天,沈济得了一场风寒后,一直没好起来。年纪大了经不得病,如今三月都将将要过了,却越发严重,自二月里咳出第一口血后竟卧床不起了。 这一日的夜晚,嫣儿已经睡了。愔愔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边,打算服侍沈济吃了药歇息。她拿着汤匙仔细地吹着,沈济拍拍女儿的手背道:“先放着晾一会儿吧,不忙。” 愔愔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案上,口中仍劝道:“爹,大夫说,您这是寒症,药要热热地喝下去,才能见效。” 自赵勉走了以后,沈济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好,尤其是这两年,心绪虽坏,但也知道女儿心里面苦,忍着从不说重话,不过今夜,他似乎有话跟愔愔说。 沈济很久没有在愔愔面前提起赵勉了,即便嫣儿有时会无意间提起爹爹,父女二人有意无意地总是回避着,拿话岔开。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岁月在他的眼角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顺着嘴角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一丝丝地带走他的生机,整个人如一根即将风干的枯藤,眼睛虽是干涸的,但今晚原本已经灰败的眼珠子竟然有些光亮。 他语重心长道:“愔愔,赵勉这一走有四年了吧,这一年都没信儿回来了吧。” 愔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好似仍不想谈这个话题。 “爹爹知道,你不说,都闷在自个儿心里。孩子啊,爹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爹爹是不是错了。其实一早开个私塾,不用你娘熬得那么辛苦,我们一家子也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女孩儿家还是嫁个本本分分的人好好地一起过日子最好。爹爹以前是心气儿高,总想着赵勉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如今看来,怕是误了你了。” 愔愔将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经沈济这样一说,仿佛在心上撕开了个小口子,满心的委屈化作了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地滴了下来。 沈济忙不迭拿手去擦:“闺女不哭,不哭,啊,心里有苦,就跟爹说。”想了想又把手放下道:“哭吧,哭吧,心里苦,哭出来也好。” 愔愔伏在沈济的膝上抽泣道:“爹,女儿不苦,不是有您陪着女儿嘛!” 沈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愔愔啊,爹知道,爹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还总拖累着你们娘儿俩。” 愔愔一惊,慌忙直起身子道:“爹快别胡说了,大夫说了,再吃几副药就好了。” 都说人到临死心智却最是清明透彻,沈济握着愔愔的手道:“你别急,听爹把话说完。赵勉是不会回来了,可是爹知道,你不自个儿去京师看一看,是不会死心的。爹这些年也积攒了点散碎银子,估摸着也够你带嫣儿去一趟京师的了,你就去吧。”话到这里,文人骨子里的那股子心气儿又透了出来,“只一条,记着爹的话,他若真地攀龙附凤做了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我们沈家也不会出个哭哭啼啼的秦香莲。你还年轻,缺了他,咱吃糠咽菜,回到这赵家村,总能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一通话说完,说到最后又有些急,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愔愔拿出帕子,一口血就咳在了帕子上,急得愔愔忙帮他拍背顺气,劝道:“爹,您病还没好,还是喝了药早点歇息吧。” 沈济点点头,就着愔愔的手把药喝完,睡了。 第二天,他没能熬得过,撒手去了,死前只絮叨着那几句话:“去吧,去京师看看,你还年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愔愔在乡里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沈济,赵家村北面的小土坡上又添了一坯新土。 过了头七,愔愔收拾了包袱,背着那方琴,往自己和嫣儿的发间各簪了一朵白色的麻布花,带着嫣儿,跪在沈济的坟前磕了三个头道:“爹,我带着嫣儿去京师了。就算赵勉真地做了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沈家也不会出个哭哭啼啼的秦香莲。您的话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会好好地自个儿带着嫣儿活下去。” 嫣儿有些懵懵懂懂,问道:“娘亲,我们要去找爹爹吗?外公以后都不会醒了是不是?” 愔愔看见嫣儿头上的白花有点歪,蹲下身子,替她正了正哽咽道:“嫣儿,外公睡着不会再醒来了,娘亲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找你爹爹。” 嫣儿看到愔愔哭了,用一双小手替她娘亲擦眼泪:“娘亲不哭,嫣儿也不哭。娘亲带嫣儿去找爹爹,找到爹爹跟爹爹哭,告诉爹爹外公再也不会醒了。爹爹最怕娘亲和嫣儿哭的,一定会把外公叫醒的。”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出来。 愔愔一怔,替自己和嫣儿都把眼泪擦干,将嫣儿揽入怀中道:“娘亲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找到爹爹。嫣儿答应娘亲,就算找不到爹爹,嫣儿也不哭,跟娘亲一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不好?”
嫣儿不懂:“为什么会找不到爹爹呢,难道爹爹也跟外公一样睡着了吗?” 愔愔站直了身子,抚了抚嫣儿的脑袋,轻轻叹道:“爹爹没有睡着,只是人离我们远了些,不知道如今心还在不在!” 嫣儿仍是不懂,却也不问了。彼时,人间四月芳菲天,正是陌上花开的季节。清晨的阳光照着村外的那片草地,微风拂过,弄皱了那一片绿茵,像极了愔愔现在的心情。她却仍旧坚定了脚步,带着嫣儿一步一步往京师走去。 迢迢两千里路,当初赵勉一个男子骑马尚要走二十天。愔愔从未出过远门,因着怕盘缠不够,也不敢雇车,一路问着人,又带着嫣儿,足足走了近四个月,待到京师时,已是初秋了。 水阔山遥,在过了已经数不清的几重山几重水以后,这一日的正午,愔愔牵着嫣儿的手,走进京师的城门,无措地站在这京师的街道上。 知道京师是繁华之地,但真正踏进京师的那一刻,才知道泱泱盛世原来是这样一幅景象。行人川流不息,香车宝马来来往往,高楼如林酒如海。两旁的商铺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招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耀眼,隐约有丝竹管弦的声音,成衣铺子,茶寮酒肆,珠宝玉阁。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子,卖脂粉的,卖包子的,富饶而喧嚣,愔愔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 嫣儿晃一晃愔愔的胳膊说道:“娘亲,我饿。” 愔愔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嫣儿往那繁华深处走去。 在一处小面摊前停下,一位大娘正忙得热火朝天。愔愔要了两碗面,与嫣儿一人一碗地吃着。嫣儿真饿了,不过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愔愔却是慢条斯理的,于是,又从自己碗里拨了一些给嫣儿。 直吃到摊子上吃面的人都散尽了,那卖面的大娘也闲下来了,愔愔客客气气问道:“大娘,能向您打听件事情么?” 大娘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了,便坐到了愔愔的旁边热情道:“大妹子,您说!” 愔愔道:“大娘,我是带着女儿来京城寻我夫君的。他叫赵勉,四年前他金榜题名,入选了翰林院,想问问大娘在翰林院供职的人都住在何处?” 那位大娘一听赵勉这个名字瞬间来了精神道:“大妹子,你说的可是如今刚从大理寺丞升到刑部尚书的赵勉赵大人?” 愔愔一听有点回不过神儿来,似乎有无数个小虫子在耳边嗡嗡地吵,她只一味地想,大理寺丞是什么?刑部尚书又是多大的官儿呢? 那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愔愔,疑道:“赵勉赵大人两年前娶了翰林院大学士刘三吾刘大学士家的小姐。那刘大学士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刘大学士对这个乘龙快婿很是满意,听说特地请皇上赐的婚呢。” 愔愔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喊:“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直到嫣儿扯着她的衣袖道:“娘亲,娘亲,大娘在问你话呢。” 愔愔木木地问:“大娘,您方才问什么?” 那大娘一头雾水地说道:“我说大妹子,你说你的夫君是如今的刑部尚书赵勉赵大人?他的府上在西长安街,官老爷们都住东西长安街。” 愔愔强自将脑中万千个声音撇开,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人都有相似,何况是名字,想来不是。”顿了顿又问:“大娘,请问您,这京师哪家客栈价钱公道些,我们母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那大娘皱了皱眉头道:“我瞧着你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京师里什么都贵,这好的客栈就更不用说了。你一个女子,生得又好,还带着个女娃娃,若是去了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当真不妥。” 愔愔想想也有道理,于是求助着看着大娘道:“那依大娘之见该如何是好?” 嫣儿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不吵不闹,只拿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瞧着这位大娘。 大娘瞧着愔愔说话温温柔柔,嫣儿生得模样齐整,娇憨可人,便道:“这样吧,京师这么大,你既是寻人,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寻到的。我就住在城东的桃叶渡口,若不嫌弃,家里倒还有间空屋子可以租给你。” 愔愔心思虽是单纯,但一路走到京师也颇多不易,心中便有些谨慎,问道:“不知道大娘家中还有何人,会不会叨扰?” 那大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能有什么人,我是个寡妇,二十几年前刚嫁人没几个月,夫君便被征入军中打仗,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总想着指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于是摆了这个面摊子等着他。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其实心里也知道,他是回不来了,只是这日子总要过下去。” 愔愔想起爹爹临终前的殷殷嘱咐,又添了几分心伤。停了一瞬,又不想牵起大娘的伤心事,慌忙道:“都是我的错,惹大娘伤心了。” 那大娘反过来安慰愔愔:“我夫家姓冯,你就叫我冯大娘吧,这么些年过去了,早就不伤心了。倒是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夫君又不在身边,我与你们娘儿俩倒也投缘,这租子也不必算了,我这面摊儿上忙起来时,一个人也顾不过来,你帮忙照应着,得空时,便去寻你的夫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