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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显按照原定计划,到了真定沿着官道开始折回又往北平而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就遇上了一路赶往京师的朱棣和朱权。 侯显立即下马道:“奴才该死,因着连夜赶路,脑子不清不楚。先帝的遗诏,众藩王不必进京扶灵,在各自的封地按仪制服丧即可,还有监督所管辖区内的外派官员。” 朱棣默默不语,朱权愣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道:“什么?” 朱棣心中暗自计算着侯显的时间,一按朱权示意他别再说话,对侯显道:“候公公请起,公公连日来赶路辛苦,又要赶回宫复命,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既然是父皇的遗诏,本王和宁王爷定然遵照父皇的旨意行事。不敢有违!” 侯显起身后惶恐道:“奴才不敢忘二位王爷的海量汪涵,饶恕奴才的恩德。” 张玉乃是前朝的降将,马术极佳,一路赶往京师。朱棣和朱权跟侯显告辞已然上马正准备策马离开,只见张玉疾驰而来,一瞬间,惊起林子里的群鸟乱飞。 张玉下马后,一脸颓灰,双膝一软跪在朱棣面前道:“王爷,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朱棣听后,瞬间变了脸色,一转方才的和颜悦色,眼神好似一把利刃直冲侯显面门而去,厉声道:“你是该死!”说完,谁也不顾,谁也不等,直往北平城而去。 朱权下马扶起张玉,心中隐隐觉得不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夫人怎么了?” 张玉垂下头无可奈何地苦道:“孩子没了,王爷和夫人的孩子,没了。” 朱权一听也是大惊失色,对着侯显,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候公公这下可是真地闯下大祸了,自求多福吧!”说罢,也是策马往北平城绝尘而去。 张玉向侯显抱一抱拳意欲告辞,侯显倒不曾因为朱棣和朱权的反应而显得惴惴不安,反而对张玉客客气气道:“张大人请留步。” 侯显上前一步追问道:“敢问一句,这夫人,是否就是王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以民间嫁娶之风俗迎娶的夫人?” 张玉一脸的哀痛自责,点点头道:“王爷前脚一出府,后脚夫人就出事,都是卑职无用。” 侯显奇道:“王爷与这位夫人当真是夫妻恩爱?” 张玉道:“何止是夫妻恩爱,唉,卑职不知道怎么说。总之,王爷对夫人,那就是一辈子都要捧在手心儿里护着的。候公公,卑职要赶回府了。” 侯显忙道:“不敢再耽误大人,大人请。” 张玉上马,飞驰而去! 六月二十九日辰时,京师。 电闪并着雷声滚滚,一阵瓢泼大雨,从半夜就开始,不休不止,不停不歇。 两排禁卫军在前开路,整整齐齐,步履丝毫不乱,铿锵有力,朱允炆一身孝服,神情肃穆,行动间已隐隐带着一股天子的威严。禁卫军一十六人抬着太祖皇帝的梓宫,后面一众皇觉寺的僧人,口中念念有词,可列席送太祖皇帝入孝陵者紧随其后。众人皆是神情悲痛,步履沉重,每走一步,过脚之处,溅起一阵水珠。 太祖皇帝的梓宫自乾清宫由奉天门而出,所有京官不得列席送行者,一律在道路两边一字排成两行,伏地而泣,痛哭到不能自持。 若论千秋功过,太祖皇帝,布衣出身,南征北战,戎马半生,以战止战,开创大明帝国。 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天灾频发,民生多艰,哀鸿遍野、饿殍满路,满目凄凉。太祖皇帝自幼贫苦,对此局面感同身受,于是途徙富民,屯田垦荒。食乃民之本,将士们卸甲归田,再由国库拨出银两,在全国各地兴修灌渠,帮助民间丰收,战乱所造成的贫瘠土地渐渐开始变得肥沃。 开设国子监,设科取士,会试,乡试,亲自主持殿试。招贤纳士,广采众议,极为看重言官,上谏天子,下策万民,监生最多时近万人。 为减轻民间赋税,夏交麦,秋交米,交粮的称之为“本色”。若遇上收成不好时,可采取“折色”的方式,即折成银、钞、绢、布、棉、苎等交纳的,这样的做法,鼓励了妇女纺纱织布,渐渐地,各种织锦锻造之工艺越来越登峰造极,令得前来朝贺的属国无不以能得赐各色锦缎为荣。 同时,鼓励民间艺人制瓷,并设置官窑,以景德镇所出为上佳,亦是前来朝贺之属国的钟爱之物,其中不乏得以传承的旷世之宝。 太祖皇帝生前勤政爱民,凡事事必躬亲,大小事务无不一一细细过问,唯恐有一丝疏漏,满朝文武,不是不敬仰的。 但是,伴君如伴虎,当年与太祖皇帝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那些个开国功臣,建国之初,封公封爵,哪个不是风光无限。 而后或莫名病死,或满门诛杀,一个不留,一个不剩。被抄家问斩者,所牵连何止十万人,太祖皇帝的杀伐决断,果敢狠厉,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众人亦是身在朝堂,心却惶惶,唯恐一个不留神便引火烧身,满门遭屠。其中的风云诡辩,帝王之策,个中玄机,官场中人,管中窥豹,也能明白一二。 而此刻他们的心情,无非就是那几种。一是哀叹太祖皇帝的殡天;二是太祖皇帝子嗣众多,其中不乏佼佼者,太祖皇帝却不立长,不立贤,却留下遗诏独独传位于皇太孙,生前种种一力扶持皇太孙的举措叫满朝文武深知太祖皇帝心意却心中着实费解;三是众人心中亦有担忧,太祖皇帝驾崩,不但不许各藩王们进京扶灵,还将太祖皇帝匆忙下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即将要登上大宝的这位新帝,接下来,只怕日子并不会好过。 神宫监早已准备妥当,祠祭署按着皇帝殡天的仪制,应该进行的祭祀仪式也已完成,昌盛于文武百官面前,再次宣读先帝遗诏。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此时此刻,朱允炆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做梦。一直以来,他自己其实很清楚,一直是皇爷爷在撑着他,即便他已经独自处理国政;独自上朝;独自在东宫与大臣们商量着国事,但始终觉得背后是在依靠着什么。 就像人,有时候在面临困境的时候,有一棵老树,就长在那里,即便已经千疮百孔,即便内里已经被蚀空。可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树立在那里,电闪雷鸣时,就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你累了,就能靠着它稍作休憩;你一定需要站起来时,扶着它,它就让你借它的力站起来。 按着祠祭署的安排,一直将先帝的梓宫送上孝陵里的莲花宝座,然后出孝陵,巨石缓缓放下时,都很安静,并没有任何声音。可是朱允炆的耳朵里突然就“轰”的一声,他明白了,幡然醒悟,那棵树,倒了,再也没有了。 他以后要独自面对狂风暴雨,要靠自己坐稳那把皇爷爷留给他的龙椅。皇爷爷自小就疼他,父亲去世后更是替他费心费力地谋划,力排众议,一心要将江山交托到他的手上。即便身体每况愈下辗转于病榻之上还不忘淳淳教诲,偏偏他还教而不善,竟然将他的皇爷爷气到吐血而亡。 这几日来,他其实是非常恨自己的,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拦住毛骧。阿蕊也好,小嫣也罢,早就该死了,就让她死了吧。不过是年少时匆匆的一眼,就这样记住了她,这次再见她,她竟然已经出落得那样亭亭玉立,那样的眼神半分没变,认真看人一眼便像是刻在了人心上,依然叫人忘不了,背脊挺得还是那样的直。他知道,真地再让自己下手去杀她,已经很难了,他又有些恨阿蕊了。 原本已经注定的,是应该的恨,却没有任何理由变成了一份爱,一念既生,便成执着!挥剑欲斩,奈何情根已经在时光的土壤里深种。于是,用恨来伪装自己吧,哦,原来爱恨交织,便是如此! 青骢马没了束缚,一路飞奔,先帝入殓仪式完成的时刻,朱棣到了府门口下了马,几乎是飞身进了折香苑。当时喻英和陈蕳兰正送完甘棠从香依殿出来经过栈桥口往黍离殿而去,陈蕳兰见朱棣根本就好似没看见他们两个一样,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惆怅的涟漪。
那喻英却是瞪大了眼睛,完全愣在了当场,好一阵子过后才道:“王爷好厉害的身法,我要是能学到王爷的一点点皮毛就好了。” 说完就想往折香苑去,被自己的丫头小枝一把抓住道:“小姐,您就别闹了。” 喻英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对对,现在不是时候。” 陈蕳兰十分不屑地看了喻英一眼,不再理她,自己回黍离殿去了。喻英却是追上他,叽叽喳喳个不停地道:“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求求王爷呗,让咱们进那园子里去。” 陈蕳兰是只当没听见,懒得理她。还是她的丫头小枝道:“小姐,那园子是王爷和夫人的。任谁也不敢自己去求王爷要进园子,人都是王爷亲自挑的,您就好好过您的日子,小枝求求您,别闹腾了。” 朱棣走进折香堂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的奚梅正昏睡在那张四柱拱门相思杉木架子阔床之上,藕荷色的帐帘已经被换成了浅青色的弹珠轻纱,被阳光照得缓缓地像倾泻了一层金青色的温柔光芒,呵护着奚梅身上泛出的冰凉。 张大娘和朱大娘正愁容满面地对坐着,姝娈伏在床边抹眼泪,看见朱棣回来,全部扑通跪下,张大娘老泪纵横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该死啊,该死啊!”一看朱棣身后并没有朱权的身影,急道,“王爷,宁王爷呢?奴婢们,不敢请大夫,也不敢去找良医所的人,宁王爷呢?” 朱棣的眼睛直落落地,只在奚梅身上,他坐在她的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手这样凉?他才出府一个晚上,回来后,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将她抱在怀里,这不是夏日里吗?怎么她的身子那么凉,她那乌黑的秀发与她雪花一样颜色的脸衬在一起,那样的黑白分明,触目惊心。他将她抱得紧紧地,仿佛这样便能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回她,他在他耳边轻声地唤:“梅儿,梅儿,我回来了,你醒醒,跟我说句话。” 他的样子,就像是被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淬不及防地射进胸膛,明明已经摇摇欲坠了,却挣扎着不肯倒下。 姝娈从未看到过朱棣如此骇人的神情,立刻拉了拉她娘和朱大娘,小声道:“娘,你去厨房快准备,一会儿宁王爷回来了,必定要即刻煎药的。朱大娘,劳烦您,先去良医所知会一声。” 三人都出去了,奚梅的全身不停地在出着冷汗,额头却是guntang。朱权进门时,看到朱棣那样似失了魂魄般的样子,心中酸涩不已。然而,他来不及平复心中的情绪,急忙走到朱棣身边道:“四哥,快让小弟瞧瞧。” 朱棣这才发觉是朱权回来了,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十七弟,你快来看看梅儿,我才出府了一个晚上,我唤了她好久,她都不理我。” 朱权就藩后听闻,朱棣曾经在战场上,中了箭,受了伤,鲜血顺着黑色的戎装一滴滴地落下,没人能看清楚其实鲜血早已将黑色的战袍腌渍透了。而他不过洒然一笑,随手一拔,反手就刺进对方的胸膛。然后另一只手手起刀落,身旁的一个欲偷袭他的人,头颅将将落地,他再一个旋身,一脚踢出,那头颅便飞出去直直地砸在对方将领的胸膛之上,那十足的力道,登时震得那人心脉爆裂。擒贼先擒王,将领一命呜呼,顿时溃不成军。 他旗下那些朵颜卫的将士们至今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却仍然乐此不疲地津津乐道,当年沙场上的燕王爷,那叫一个铁骨铮铮。 可今天居然给他看到朱棣这样的一面,因着连夜赶路布满血丝而含着泪的眼睛,仓皇而又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