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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公主一袭透着淡淡天蓝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一丝绣纹也无,只袖口用紫色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紫茉莉,亦是紫色的丝绦束腰,显得她的身姿如柳,颇有飞燕临风的婀娜之姿。 夏日炎炎,她只梳了一个简单的高髻,将刘海随意地散出些许少妇的风情,前额发丝貌似无意地斜斜分开,再用玛瑙齿梳蓬松松将碎发挽于脑后,发髻间暗藏几朵紫色的茉莉,隐隐露出了一点紫色,只闻其香,难窥其形。一边斜插上两枝珍珠发簪,交错着一点一点晶亮的流苏,臻首轻摆间珠子相互碰撞的叮咚的声音带出一抹茉莉花开的天然之香。 南康公主,皇帝第十一女,洪武六年出生。出生时,皇帝自己并不在意,至今都不记得是哪个无意间被他宠幸了一回的宫女,叫做什么名字。只记得那是先皇后宫里,生下个女孩儿就去了,还好有先皇后想着记入了皇家玉牒,在自己宫里一直照料着。 不过皇后毕竟已经有了皇子要照顾,也有顾不过来的时候,所以那照料便时有时无了。不过这女孩子从小就机灵,乖巧地帮着先皇后宫里的老姑姑们一起干活,所以那些老姑姑虽没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倒也不曾欺负她。 她命运的转折是在她七岁那年,她知道自己必须喜欢茉莉花,尤其是紫色的茉莉花。那也是烈日炙烤的一天,她去帮皇后娘娘取夏日里的新装,才出宫门,就看见了内务府送来了几盆盛开的紫色的茉莉花,一时贪看住了,直到花儿已经送进了皇后的宫门里了,她还愣在那边。 忽地背后有个熟悉的,冷淡的声音响起:“因为太子喜欢紫茉莉,东宫的紫茉莉开得最好,你若喜欢,可以去东宫看。” 小小的她转过身去,早已猜到是母后宫里头性子最最冷却独独对她最最好的那个四哥,宫里头的孩子都聪明,一点即透,她笑着点点头,甜甜地笑着道:“谢谢四哥。” 十岁的朱棣仍旧冷冷地道:“凤阳花鼓父皇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曲《鲜花调》,你既已观察许久,时机成熟时,也该让自己成为正经主子了,小妹。” 于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跑到东宫,东宫守卫知道她是那个被皇后养在宫里,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也没有拦着她。她跑进去,果然,一株株紫茉莉早已开得缀满枝头,清雅娇丽,紫色的花瓣在朝霞下翩翩起舞。她看得入迷,口中便不由自主地哼着那曲《鲜花调》。 懿文太子朱标被歌声吸引,加之这两日茉莉花开得又好,一时好奇便踏出殿门,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略略小了一点,被洗得已经没有什么色泽的浅紫色纱裙的女娃娃,围着那一株株茉莉花欢快地绕来绕去,唱着小曲,笑得一派天真。 朱标好奇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看向他,仍是笑得娇憨,却一个礼端端正正地行了下去:“见过太子哥哥。” 朱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自他被封为太子,这些皇家兄弟姐妹间已经很少有人再叫他一声哥哥了,见面都是行礼问安,尊称太子,他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小姑娘见他不识得自己,有些委屈,红了眼眶道:“太子哥哥不认识小妹,小妹却是远远地见过一眼太子哥哥的,小妹是养在母后宫里的。” 朱标这才想起母后宫里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儿,于是走上前去将她抱起道:“你很喜欢这些茉莉花么?” “嗯,”小小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并着睫毛眯成了一道弯,“母后宫里也有,只是没有这样多。” 朱标越发地喜爱她:“那哥哥送一些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有一些为难:“我没有地方放。” 朱标诧异道:“你没有自己的殿室么?” “没有,”小姑娘说得不以为意,“我自幼跟着姑姑们住的,姑姑们把我照顾得很好。” 朱标微微皱了眉头,思量了一阵后对小姑娘笑道:“你刚刚曲子唱得很好听,再唱一遍可好?” “好。”小姑娘笑得一片灿烂,调子也被唱得蕴含了无数的喜悦。 皇帝上完早朝用完朝食后,总是要去太zigong中略坐一坐的,一进宫门就听见一个女孩子清甜清甜的嗓音在清唱一曲他最喜欢的凤阳花鼓中的《鲜花调》。 夏日里,刚从呱噪的早朝上下来,听来只觉得耳目皆清爽宜人,不由得击了两下掌道:“唱得好。” 朱标立时放下怀中的小小人儿,叩见父皇,小姑娘虽是皇家血脉,却是第一次见皇帝,跪在那里,并不知该如何称呼。 朱标摸摸她的脑袋道:“还不快叫父皇。” 小小人儿怯生生地叫了声:“父皇。” 皇帝愣住了,朱标忙解释道:“回父皇的话,父皇日理万机,这位小妹是养在母后宫里的,母后也着人记在了皇家玉蝶之上。” 皇帝恍惚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仿佛是皇后宫里的一个宫女,宠幸她时还颇为不愿,故而一夜之欢后就抛诸脑后。皇后来报说是有了身子,他也没在意,就说养着就是了,至于名分,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不曾想生下孩子就没了,一听又是个女儿,便没放在心上,说由皇后看顾着就是。原来,一转眼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皇帝弯下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儿越发地将脑袋垂了下去:“我没有名字。” 朱标轻声提醒道:“小妹,要说回父皇的话。” “罢了罢了,”皇帝对身边的首领太监康宁福道,“去核实一下,即刻来报。” 说罢牵过小小人儿的小手和朱标一道进了殿中。果然,玉牒一查,只记载了皇十一女,养育皇后宫中,未留下名字,也未留下母亲的姓名。 皇帝轻叹一口气,道:“你既喜欢茉莉,茉莉花馨香,你太子哥哥也喜欢,你以后就叫朱慧馨,父皇以后就唤你馨儿,可好?” 馨儿被朱标抱在膝头,好像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甜甜道:“好,谢谢父皇。” 朱标轻轻地点一点她的额头道:“快磕头谢恩啊!” “哦。”她这才不知所谓般欲从朱标膝上滑下来,被皇帝抬手制止道:“无妨无妨。” “启禀父皇,”朱标面含忧色道,“儿臣想让馨儿搬到东宫来住,母后那里虽然周到,但毕竟地方就那么大。东宫宽敞,省得馨儿至今还跟姑姑们挤在一起。”
皇帝先是一惊,而后点点头道:“也好,暂时先搬到你这里,让内务府按公主的仪制配了人来。等你登基后,再替馨儿物色一处好地方。” 馨儿小小年纪哪里听得懂这些,她只顾着下人们送上来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各色点心,强忍着在皇上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皇帝哈哈一笑道:“馨儿就留在这里慢慢吃点心吧,不必自己再回皇后宫里去向皇后告别了。皇后那里朕派人去知会一声,余下的,你自己安排即可。” 自朱慧馨记事起,知晓原来她是一个公主时,就暗暗下定决心,今日终于一朝扬眉吐气。但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皇家玉牒上记载的那个四哥告诉她:“懿文太子喜欢紫茉莉,皇上喜欢凤阳花鼓。”在她饿着肚子还要帮姑姑们干活时,是那个四哥悄悄给她一些点心,也只有那个四哥在谁都没把她当成公主时真心地叫了她一声:“小妹。” 自那以后,因着懿文太子的格外关爱,皇帝也是越来越喜欢她。洪武二十一年,封南康公主,风光下嫁给皇帝颇为倚重的东川侯胡海之第三子胡观,胡观表字彤弓。并且格外开恩,出嫁后也不必居住十王府,另建驸马府。驸马也不必等候公主宣召,可双宿双息,一时名动天下。而胡观,也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多少闺阁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胡观的父亲东川侯胡海携长子胡斌洪武十四年率军云南,大胜而归,长子胡斌不幸战死。在洪武二十二年以征南将军身份讨平澧州九溪诸蛮寇。班师后,上表请求,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二十四年时终老,得以善终。然而二十六年,次子因蓝玉案牵连赐死,而胡观却因为皇帝偏爱南康公主的缘故得以保全,只不过如今只是在都督府挂了个闲职。 所以,皇帝这一病,南康公主日夜寝食难安,每日日落之前必要来探望一次。也怕母妃累着,时常也会给宁妃锤锤腰,捏捏腿。 宁妃看见她远远地冲她招手道:“傻馨儿,这样热的天还巴巴地赶过来。” 南康撒娇中带着一丝忧心欠身笑道:“给母妃请安,儿臣若不来,只怕整夜都不用睡了。”昌盛和禄公公纷纷跪下给南康公主请安,朱慧馨看见昌盛也在,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眼中的那一丝忧心益发的明显,又道,“昌盛,父皇身子不好,还跟皇太孙说话。皇上和皇太孙为国事cao劳,一时不顾身子也是有的,你们做奴才的,也该提点着一些。” “是,”昌盛慌忙伏下身子道,“奴才不敢不尽心,今儿个是皇上召了殿下来的。” 宁妃也道:“馨儿,不怪昌盛。今儿个你父皇说精神头儿不错,想召炆儿叙叙话,他们爷孙俩好久没有聊聊了。走吧,陪母妃到偏殿先坐坐吧。”转头又对禄公公吩咐道,“皇上若和殿下叙完话了,即刻来报。” “是。”朱慧馨扶着宁妃缓步离去,昌盛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