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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忽然端正了颜色,凑到朱重八耳边悄声道:“门口就一个你向来颇为信任的昌盛守着。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蓝玉案后你命人暗中苦苦追查,却又始终下落不明的蓝家遗孤,就化名昌盛一直在你身边悉心伺候。燕王爷真是天纵英才,策划了蓝玉案,又救了蓝家遗孤。没想到这当年的蓝家小娃娃,亲眼所见自己一门忠烈,却得了个剥皮实草,抄家三族,株连蔓引的下场。那样惨烈的场景便刻在了他的心上,之后生生拗断自己的七情,一心只求王爷让他净身入宫,一心只求看你朱重八也有一日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不瞑目!” 朱重八知道此刻唯有拖延时间,毕竟是皇帝,他不去想昌盛,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道:“姚广孝,说你要说的故事吧!小柔儿,你认识她?” 提及小柔儿,姚广孝神思开始有些悠然,陷入遥远而又清晰得历历在目的回忆中:“我与小柔儿是汉人,都是庐州(今安徽合肥辖区)人氏,两家皆是书香门第,乃是世交,指腹为婚,自幼比邻而居。她本名苏善柔,小柔儿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世人所说的那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还记得她六岁那年,她母亲要她缠足,她都疼哭了。我看她那样辛苦拦着不许,可她却说,我们是汉人,三寸金莲是汉人书香世家闺阁小姐的传统,不想我将来被人取笑。” 三宝替姚广孝斟了杯水,道衍默默饮完继续道:“没想到,至正三年,水灾蝗灾,接踵而来,我与她两家皆是父母双双而亡,家族一朝倾落。可即便如此,我与她仍然相依相伴,乞讨为生。也就是在那一年,在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遇到了一样乞讨为生昏倒在路边的你,朱重八!埋下了我和小柔儿一生的祸根。你至今都不知道她的本名吧,你只知道她叫小柔儿,只因你昏迷时迷迷糊糊地听见我唤她小柔儿。我姚广孝此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你的性命,没有让你饿死在路边,所以,今日,也是由我来取你的性命!” 朱重八听到此节,冷冷道:“我是记得小柔儿,那年我已经十五岁,我记得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但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她那样温柔地喂水喂饭,悉心在我身边照顾。可是不过几天的工夫而已,我与她也已经失散了。”朱重八并没有用朕自称,而是用的我,口气虽冷,但提到小柔儿的时候,不由地凭添上了几分温柔。 “是,”姚广孝眼中有万箭穿心般的痛楚,“我与小柔儿一边以乞讨为生,一边相约等到我们年满十八岁,就请天地为媒,日月为证,结为夫妇,永不分离。可是你这个恶魔冤魂不散,至正十二年,那天,我们在定远,她有些不舒服留在原地休息,我独自一人出去为她找些吃食,不曾想,回去之后,就再没见到她。” 朱重八神色一震,失声道:“原来她就是小柔儿,我就是觉得她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小柔儿。我记得小柔儿的三寸金莲,她也是三寸金莲,才带走了她。可是我问了她那么多次,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是小柔儿,只求我放她走。而且我要了她之后,她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姚广孝恨极,霍地站起,一把揪住朱重八的衣领道:“你二话没说就将她带走,而且强要了她,她若告诉你,她就是你要找的小柔儿,只怕她就真的再没有机会逃离你的掌控之下。而且,这个世上,只有我才会叫她小柔儿,她从来都只是我的小柔儿。三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啊,我发了疯一样地找她,当年你朱重八已经有了一些声名。终于被我打听到你朱重八在定远抢了一名女子,一直带在身边。我找到她时,她已经为你生下了孩子,也就是你后来亲封的懿文太子。” 一番话说完,朱重八目瞪口呆。姚广孝一伸手,三宝立刻又一碗参汤奉上,朱重八被姚广孝灌得嘴里鼻子里全是参汤,三宝忙不迭地用袖口将顺着朱重八嘴角留下的参汤汁擦拭干净,以免留下蛛丝马迹。 姚广孝将参汤灌完之后将朱重八重重地扔回床上,坐回椅子上闭目一瞬,似在努力平复着心中滚滚的滔天怒气:“她为你诞下孩儿,马姑娘心善,我求马姑娘帮我。你当时有了孩子,对她略微有了些松懈,我在马姑娘的帮助下才将她救离你的魔掌。”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心中的怒火,指着朱重八道:“朱重八,你可知,当她得知她有了你的孩子时,一次又一次想让自己落胎,她屡次想要自行了断,都被马姑娘救了下来。我和她的事情是她自己告诉马姑娘的,马姑娘劝她就算死也应该见我一面,所以马姑娘才肯信我帮我。你又知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时,若不是马姑娘拦着,她想亲手掐死那孩子,她恨死了你,她恨死了你的孩子。你故意让‘珍珠翡翠白玉汤’名扬天下,你想让小柔儿知道你对她多少年来心心念念不忘。可是小柔儿只要一听到这汤的名字,就会作呕! 朱重八一脸的惨淡:“原来,小柔儿竟是这样地恨我。” 姚广孝眼中的热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落:“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只想与她长相厮守,我只想守护她不再受任何伤害。我跟她向满天神佛发誓,我只想这辈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她半步,生死相随。可是,她听了我的誓言后,只是凄惨一笑,道了一句,满天神佛只知道享受人间的供奉,哪有空管凡人的死活。” 朱重八无力地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姚广孝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哀重:“她当年见我一面后,一心只想求死,说身已是残躯不配与我再续前缘。我跟她说,她死了,我绝不独活。可她只说妾心如枯井,隐居在苏州十泉里的奚家酒馆。刚开始,她只躲在厨房做菜和酿酒,奚家酒馆的老板和老板娘膝下多年无所出,又过了两年,奚家酒馆的老板娘去了。她念及奚家老板的恩情,给他做了填房,替奚家延续香火。二十六年的时候,去了。” 朱重八喃喃自语:“她就这么去了,就这么去了。”一想不好大惊失色道,“你是说,奚家酒馆?奚梅的祖母?就是小柔儿?”他本就命不久矣,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这一惊,惊得他益发地面如死灰。
“对,”姚广孝冷笑道,“你以为懿文太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以为朱允炆不知道他父亲的身世,你怎么没有想到,他朱允炆怎么会偏偏就找上了奚家酒馆。朱重八啊朱重八,懿文太子乃是马姑娘一手带大,纯孝至善。可这朱允炆却是你带大,受你亲自教导,手段倒是够阴毒的,算起来,燕王爷钟爱的奚梅,她的祖母也是朱允炆的祖母啊。” 姚广孝继续冷笑道:“燕王爷十五六岁就浴血沙场,一战千骨,天下闻名。你选的储君朱允炆却只会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你说你这江山,他能守得住么?” 朱重八心中发急:“炆儿也是小柔儿的孙子,你难道不想帮他么?” 姚广孝终于失笑出声:“小柔儿恨死了你的孩子,而奚梅却是小柔儿一手带大,自幼疼爱的宝贝孙女,你说她会喜欢哪一个?你说,我会帮哪一个?” 朱重八又气又疑:“你既知道,为何不阻止?任由炆儿将奚梅卷入皇权之争。” 姚广孝恨道:“你当我没有阻止么?燕王与奚家姑娘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再说,这难道不是你和你的好孙儿一起谋划的吗?你们想让燕王坠入温柔乡,燕王就遂了你们的心愿醉卧英雄冢。奚家酒馆在苏州都多少代了,燕王自然没有疑心。只不过你朱重八没有想到,朱允炆选中的人竟然会是小柔儿的孙女。只因为奚家姑娘自幼就天真可爱,容貌无双,性情率真,那性子与幼时的小柔儿极像。你的好孙儿便罔顾血缘之亲,当然,也算准了燕王会动心。” 说到这里姚广孝突然笑了:“不过,燕王也的确是动了真情,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小柔儿的孙女能得此良缘,我又为何要阻止!” 朱重八想拿话激他,不屑道:“你不是说,小柔儿死了,你绝不独活。她如今都去了,怎么?你还不舍不得去死?” 姚广孝弹一弹身上的僧袍,往椅背上一靠道:“不急,你先去,小柔儿在天上看着呢。你真是又老又病糊涂了,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姚广孝还要算计你死后,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碾成粉,为她报仇雪恨。” 朱重八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使不出力气,这次不用姚广孝吩咐,自己开口说道:“马和,再斟一碗参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