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一月十三日,是奚梅的生辰,奚梅不要张大娘和姝娈帮忙,偏要朱棣打下手。她凭着记忆笨手笨脚地将阿蕊托朱权捎来的吃食勉强煮熟,好在阿蕊的手艺巧,即便奚梅仅仅是沸水滚之,也是美味可口。 红泥小焙炉,能饮一杯无?他二人在问梅亭中,对饮阿蕊第一次酿制的梅花酒,再尝一口小菜。奚梅先是皱眉,而后笑言:“朱棣,阿蕊酿的酒比之我的,终究还是差了些。不过,这做菜的功夫越来越好,总算令我也勉力为你洗手作羹汤一回了。” 朱棣也笑:“非拉着我不算,还不许其他人帮忙,能做出这些来,也算不容易了。今日是你生辰,我真怕你会让我们饿肚子。” 奚梅起身,掀起纱帘,望着天边,神思便渐渐有些绵长。朱棣知她又想家了,拿着两个酒盅,与她并肩而立,只听她轻轻开口道:“朱棣,今日是我生辰,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个心愿?” 朱棣递给她一个酒盅道:“天上的,水里的,只要我够得着的,我都会给你。” 奚梅执起朱棣的手,他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掌纹却纵横交错,每每总是令她惘然其中却又莫名的心安,她举杯邀向朱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朱棣,我既想与你相伴终老,也想每年都喝到阿蕊酿的梅花酒,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想知道她酿酒的手艺会不会一年比一年好,我贪嘴,冬季喜欢吃她腌制的各色小味。朱棣,你能不能答应我,每年的冬季,我都能收到这些,这样,我就能知道,阿蕊,她平安!” 阿蕊的心思,在朱权将酒和吃食交给奚梅的时候,朱棣就已然明了。她们姐妹二人相伴多年,如今虽相距甚远,心意仍是如此相通,对于奚梅的心愿,朱棣是不会拒绝的,阿蕊此举,不过是想保住性命,况且,留着阿蕊,对当今皇上,说不定大有用处。 他揽住奚梅的纤腰继续笑:“怎么,在我这里,你怎样都不算贪心。喝交杯酒的姿势,你定然会信我,如何?” 这一日的折香苑,梅花遍地盛开,肆意缤纷,每一朵都含笑带嗔,在枝头颤动。 十一月中的时候,葛诚的密函再次传到皇城,冬日里,燕王与夫人在折香苑,日日只知道酿酒,因着燕王笨手笨脚,还总被夫人取笑。已经恩爱到了仿似世间只有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的存在。 方孝孺已经应召前往翰林院为侍讲了,同样可出入乾清宫议事,如此思来想去了好几日,还是召来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与他们商讨,方孝孺和黄子澄皆为儒生,又一向尊崇孔孟之道,一致赞同将燕王的三个孩子放回北平。否则,长此以往,还不放三个孩子回去劝和双亲,有损皇上清誉。而齐泰始终坚持万万不可,双方僵持不下,朱允炆也是左右摇摆,无果。 到了腊八节的前一日,宁太皇太妃说是准备了腊八粥,皇上若是得空,就请往春和宫一趟。于是,腊八那一日,他散了早朝,就径自往春和宫去了。 这样的场景,又怎会少得了南康,南康带着胡忠,宫墙里寒意正浓,积雪虽已被宫人们打扫干净,路面却还是冻得有些滑。朱高炽依旧抱着点心盒子,他原本就胖,冬日里衣服穿得又厚,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傻傻地笑,怎么看怎么像尊小弥勒佛。 朱高煦领着两个小的,上蹿下跳在院子里撒了欢儿地跑,他大一些,跑的时候知道要看着脚下,到了滑脚的地方,会稍稍留意一些,两个小的却不知道。但凡谁被他捉弄得摔了一跤,他便拍手哈哈大笑。朱高燧不服气,也不管有没有摔疼了,爬起来继续追,胡忠摔了一跤,哇哇大哭。 朱允炆踏进春和宫时,南康正抱着哭闹的胡忠手忙脚乱,一头要哄着胡忠,一头又要看着那两个孩子别摔坏了,下人们也是拦住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眼见着朱允炆进来,又忙着全跪下见礼,朱高炽很是舍不得地放下手中的点心,费劲地从椅子上挪出来跪下,朱高煦见皇帝哥哥来了,也不敢再胡闹,慌忙跪拜。那个朱高燧也想跪,结果又是脚下一滑,直接趴到了地上,那模样甚是滑稽,嘴里还含含糊糊道:“给皇帝哥哥请安!” 朱允炆笑着抬手免了所有人的礼,亲手扶起朱高燧,见他额头上登时肿起了一个大包,忙吩咐人去太医院请太医,看看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朱允炆对朱高炽道:“点心回来再吃吧,一会儿要带着弟弟去上书房了。”又对着随侍的姑姑吩咐:“朕先去给宁太皇太妃请安,你们带着燕王世子和两位小王子先回自己殿里去,回头太医请完脉,速速来报。” 南康见机忙道:“启禀皇上,忠儿也摔了一下,想请太医瞧瞧,故而南康想先去炽儿他们那里,稍后再来陪母妃说话,还请皇上莫怪!” 南康心知朱允炆这段时间收了不少密函,也知道燕王上了折子的事情。这段时日,她在母妃这里吹了不少风,此次,宁太皇太妃想必又会提及三个孩子回府之事,皇上怕是也想跟母妃商议,此刻她若在,赞成送回去吧,皇上态度不明,一个不好弄巧成拙。赞成不送回去吧,又会坏事。再者人多了,皇上反而不好说话,加之胡忠哭闹不休,刚好给了她借口走开。待时机差不多了,自己再去探探风,若是有了决定,在一旁顺着皇上心意敲个锣打个鼓,也就差不多了。 朱允炆颔首道:“忠儿哭得这样厉害,叫太医好好瞧瞧,孩子还小,可别哪里摔着了,落下了病根儿。” 南康再度欠身道:“谢皇上体恤。”这才抱着胡忠告退了。朱允炆举步踏进了春和宫。 宁太皇太妃一直在春和宫里头听得真真儿地,她故意不出去,在宫里头吩咐置备朝食。至于外头嘛,叫皇上自个儿瞧瞧,这三个孩子,哪里还有半分皇家的体面在。 朱允炆上前见礼,被宁太皇太妃一把扶住道:“正念叨着呢,皇上也该散了朝,在来的路上了,快趁热喝点腊八粥,外头天寒地冻的,赶紧暖暖。”
朱允炆用毕笑道:“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能将此粥做得如此七宝美味调和,五味香融得如此甜润的,唯有皇姑母了。” 宁太皇太妃笑道:“是啊,这个馨儿,说是去小厨房看看的,这一去,倒不见人儿了。”说着就要着人去找。 朱允炆忙道:“皇阿奶不必找了,皇姑母在炽儿他们的偏殿,因着忠儿跟着哥哥们一道玩耍,摔了一跤,正闹着呢。燧儿额头上也是肿了个大包,孙儿着人去找太医了,皇姑母不放心,在一旁一道看着。” 宁太皇太妃一听就急了,道:“一准儿是那个煦儿带着弟弟胡闹又闯的祸,可有大碍?” 朱允炆笑道:“皇阿奶放心,那燧儿虽是额头上肿了个大包,但依旧能跑能跳,想来应该无碍,孙儿着人去请太医,也是想给皇阿奶添一重放心。” 宁太皇太妃听了,起身往东暖阁走去,对桑椹儿吩咐道:“天儿越发地冷了,炽儿和煦儿一会儿要去上书房,看看手炉子可都备妥当了?还有,炽儿容易饿,他爱吃的点心也他给备点儿带着。” 朱允炆忙起身也陪着一道往暖阁走去,宁太皇太妃原本想着朱允炆告退时该怎样将他留下说几句话,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有些意外,心里思量了一瞬,故意含了一丝冷意道:“皇上,前朝事情忙,不用陪着哀家,如今哀家这宫里头,不缺热闹。” 朱允炆陪着宁太皇太妃在暖阁坐下,犹豫着道:“是有些事情,孙儿拿不定主意,原本也是家事,故而,想请皇阿奶的示下。” “嗯?”宁太皇太妃笑道,“说来听听,既然是家事,那就看看哀家能不能替皇上分忧?” 于是,朱允炆将所有人全部屏退,燕王府连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宁太皇太妃听,一丝疏漏也无。 宁太皇太妃的脸色越听越阴沉,听罢后,连桑椹儿奉上的茶都没动,胶着的气氛叫人有些窒息,宁太皇太妃微微地眯着眼睛,良久不语。 朱允炆本就拿不定主意,此刻心里更加没个着落,开口追问道:“皇阿奶……” 宁太皇太妃忽地睁开双眼,她在宫中多年,一向清宁宽和,除却先帝去世时,为了力保朱允炆登基之外几乎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过疾言厉色。此刻,眼风中那种多年不见的凌厉似线团上扎着的绣花针一般尖亮,她望向朱允炆道:“哀家伴随先帝多年,皇上纯孝仁厚,先帝走后,对哀家又一向一直优渥有加,哀家谢谢皇上。” 朱允炆急忙道:“皇阿奶,皇阿奶哪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