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柏颔首：“你这里若生事端，四哥自然就能明白你心之所向。他因自身兵力不足，自然要拖你下水，关于此节，你如何做想？” 朱权面上闪过一丝苦恼：“古往今来，诛贼讨逆皆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直以来父皇对我甚为放心从不加掣肘反倒叫我失了借口。” 此时，天下间金戈铁马仍各自安稳，夏日草原上的浪和缓而温暖地起伏着，牧人们跟着云朵带着自己的牛羊在绵绵的野草香中忽隐忽现自在爽朗，大宁的百姓在朱权历年来的治理之下，富足而安康。 朱柏脸上涌现出山雨欲来的犀利之意，生生给这温暖画面突兀地刺入雪亮萧萧之感：“你我兄弟多年，十七弟所愿便是十一兄之所想！此次为兄之所以来晚了，乃是因为收到你的消息绕道去了一趟苏州。四哥之前建造折香苑声势浩大人尽皆知，此次又向皇上奏请在苏州的香雪海建别院也是被皇上刻意不加隐瞒而传得满朝文武无人不晓。只不过，为兄十分好奇是，建个院落竟值得四哥派出了堂堂王府中户卫朱能。” 他继而冷笑一声：“更叫人可疑的是为兄暗中观察，发现朱能对此差事更无一丝怨言且在苏州不可谓不竭尽全力。我颇费周折流连多日终而发觉，朱能原来是借建别院为名，与西平侯沐晟暗通消息为实，四哥当真是早早做好了谋划，咱们十八小弟岷王接下来只怕要遭殃。” 听到此处朱权忽然笑了，笑得恍然：“四哥做事，若是不想漏半点端倪，定然不会叫人发觉。他已与我明言定要起事，大材小用派朱能去建别院一来是为了迷惑皇上，二来也是为了故意漏消息引我前去探知，我与四哥一向心照而不宣！” 然而转念一想却道了声：“不好！” 朱柏也觉出不妥：“十七弟是担心四哥既是故意露出消息给你知晓，那想来我的身份已然暴露，是也不是？” 朱权揉一揉眉心颔首：“朱能与沐晟暗中往来本是极其机密之事，怎会如此轻易被人发觉？” 朱柏略略思忖道：“我的事情原本也不必瞒着四哥，若是终有一日要与四哥联手，早一日知晓也未必是件坏事。” 朱权再细细深想，而后笑得从容：“下一个是岷王，想来四哥不久便会引火烧身，他自救的同时皇上定然会因为担心我会否相助而坐立难安。皇上若是宣召入京，我只能求自保抗旨不尊，若是令我缉拿四哥我顾念手足之情下不去手从而不得不作壁上之观，无论哪种俱会引得龙颜大怒，这虽不是揭竿而起的绝佳借口却能叫四哥明白我的心意。那千古的骂名还是由四哥背的好，大宁正值水美草肥的好时节，人和马都好好养一养，蓄势待发！既如此，我便在大宁等着四哥！” 朱柏登时会意：“那就有劳十七弟尽快妥善安置小沐！” 朱权道：“给小弟一些时日，刚好十一兄养精蓄锐，最多十天半个月！” 朱柏终于疲倦到难以自持，背过身去，双目微阖，眼角再度渐渐湿润！ 盛夏时分的中海，湖面上被炙热的日头一蒸，便似有轻烟氲氤着荷香漂浮，清晨时偶有一丝清凉的风携香滤过碧纱窗吹进折香堂时，奚梅便会舒展了略锁的眉目自睡梦中醒来。 自甘棠受罚的那一日起，她每日晨起总是会走到问梅亭中极目远眺遥望那天之尽头，再转首望一望涵元殿那片连绵不绝的斗拱和浮动着金光的琉璃飞檐，那头岸边的柳树上有蝉儿的嘶鸣声隐隐，与那卷檐上的金色一道破空而来，叫得人莫名地添了一层心烦意乱。 她察觉到朱棣每每想拦却不知从何而拦时便会笑言：“我不过是想嫁乞随乞嫁叟随叟！” 见朱棣面上掠过一丝黯然的神色，她愈加柔声道：“我知你心之顾虑，只不过早晚要走出这折香苑，早一日看看也好。”此时，有明灿灿的日头升了起来，拂照在她眼波横转的秀面之上，垂于眉心的翠钿轻轻流转，却尚不及她的眸光闪亮。 香依殿被解禁的第二日，奚梅就瞧见了燕王妃徐甘棠一席盛装在中海边漫步，与身后金碧辉煌的宫殿融到一处十分的相得益彰。 她疑惑不解地问朱棣：“太祖皇帝离世不是要守孝三年，这样岂不是错了规矩？” 朱棣洒然一笑：“也是时候该错错规矩了。” 她侧首转念一想，不由得轻嗔：“那你还整日在这里作甚？” 朱棣语塞，她拉着朱棣回了折香堂，自书架上取出一本《吴子》读道：“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出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注1）。”她眉目间的笑意如一缕轻烟飘散，“我知你志在天下，可一室之不治，何以治天下。若是连这等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我当真是枉为你的室内之人了。朱棣，你不必顾虑我，该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我夫妻同塌而眠，我又怎会不知你日日夜间来往奔波，若无康健的身子，又怎能决胜于战场，你放心，我总在这里等你。” 几乎是一夜之间，燕王朱棣从折香苑走了出来，同张玉和三宝流连于涵元殿商议要事废寝忘食，并严令府中各处，任何人不得打扰。不仅如此，朱高炽和朱高煦每日卯时就被传来涵元殿，朱棣亲授朱高炽治国之道，手把手教朱高煦十八般武艺，一时间，涵元殿传出的郎朗书声和伴随着刀剑相击而发出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传遍了燕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折香堂长窗门紧闭，奚梅足不出户，连膳食都让姝娈直接送去房内。一幅烟雨江山已经初具其形，青天碧水孤帆远影，峰峦巍峨耸入云天，黑白灰的各色丝线在她掌心如墨深深浅浅，生生将手中的鲛帩轻纱染就成一幅气势恢宏的浩荡天下。 六月初，香雪海的四合别院修建完成，朱能和卢振一众人等回到燕王府，与此同时，除了奚家酒馆外的所有暗卫全部悄悄回到北平。几乎在同一时间，翔鸳殿的后院传出如上百个铁器铺子一同开炉锻造，声势震天得连路经燕王府门口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侧耳，葛诚和卢振乱了方寸每日回到住处立即奋笔疾书，连夜悄悄送往“回济堂”。 漫无边际的荷花已经开得盎然，岷王朱楩被西平侯沐晟告发，滥杀官吏平民，亦被废为庶人，迁徙于漳州府软禁的消息传来时，朱棣流连在涵元殿的时间越来越多，身边还无缘无故多出了一名身形与朱棣极其相似的侍卫名唤邓庸，十分受器重，除去燕王回折香苑的时辰，他几乎寸步不离燕王身边。 葛诚和卢振将密函一封一封送往京师皇城的同时，朱棣看着暗卫从张昺谢鬼和张信三人府中传来的消息，唇边森寒的笑意和眼中如冰魄般的冷光越来越深。 而此时，宁王府因为宁王对两位侧妃的屡屡宽纵终而自食恶果，如夏日里有最摄人的一声惊雷砸到了宁王妃的殿中，令宁王震怒。 王氏和傅氏见王妃的身子久久不愈，王爷又不许探望，于是便使了身边的丫鬟前来禀报，说是许久不能向王妃请安，忝居侧妃之位却未尽侍妾之本份，亲自做了几样可口的糕点想呈给王妃尽一尽心。 糕点呈上时恰巧朱权亦在，见那糕点中掺有糯米，粘稠易生痰，于张瑾身子康健无益，便赏给了随侍在侧的秋霜和小木子。不想那糕点中竟混入了剧毒的蘑菇，秋霜和小木子食用后即时倒地不起，暴毙而亡。 东窗事发后王氏和傅氏身边的丫鬟受不住刑吐露实情，二人侍奉多年都不曾身怀有孕，而九月不过一介乡野女子却因王妃的庇护得到王爷的垂怜竟能诞下宁王长女，令得两位侧妃集妒成恨，迁怒王妃痛下杀手。 宁王府的两位侧妃乃是太祖皇帝在位时亲封，如此一来倒叫朱权不知该如何处罚，无奈之下上奏呈情请皇上处置，但无论如何宁王府是留不得此二人了。奏折快马加鞭送往京师，另命人将二人绑了也押往京师任由皇上发落。 王氏和傅氏自然是死不认罪哭喊着冤枉，可奈何二人素日里言语不敬王妃乃是府中众人皆知之事，此次下毒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抵赖，任凭她们再如何呼天抢地，朱权也下定决心这一次决不再纵容。 那一日，王氏和傅氏哭得肝肠寸断云鬓散乱却仍被押上马车离去时，张瑾于府门口任由车轮带起的烟尘迷了双眼也久久不肯离去。一直到朱权来寻她，与她轻声道：“晗儿在哭闹，烒儿也在寻娘亲。”她这才回身，然而行动间却似被灌上了不可承受之重，回到自己殿中再也支撑不住卧床不起。 注1 《武经七书》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