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塑料工业网 - 言情小说 - 江山梅蕊嫣在线阅读 - 第八章

第八章

    夜来皓月当空,綉帘低垂,烛火湮灭,奚梅再度沉沉睡去,悄然于睡梦内外泪湿枕巾时,道衍和尚已迁至韵藻楼,与朱棣一同品着一盏今年的明前碧螺银针笑道:“知道王爷必定会有万全的筹谋,可王爷总是屡屡让老衲大开眼界,能将官、兵、民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普天之下也唯有王爷能做到了。”

    朱棣一身戎装整齐待发,略略摇头:“大师过誉了,这毒——与本王并无关联。”

    “哦?”道衍略感意外,然则不过转念一想即已明白,脸上的笑意自然而然也就深了些,“若不是王爷,那老衲就更要恭喜王爷了。”

    朱棣眉峰微动:“大师也想到了?”

    道衍目光端然一如既往:“王爷,既然老衲和王爷能如此轻易料到,想来宁王爷也没打算瞒着。宁王既然决定要助王爷一臂之力,当然不会仅限于此。王爷此前虽明示于宁王欲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可自那以后宁王却渐渐疏远了王爷,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更难得的是今日送来了与王爷的这份默契,其中之意已不言而喻。”

    朱棣眸中的光色沉了一沉,道:“自去岁重阳后与十七弟一别,本王一直以为他心意未决,却不曾料想他竟然早已在北平城种下眼线,暗中对本王的谋划了如指掌,焉知他不是借此警策本王,即便与本王联手也绝不会屈居于本王之下,到底本王疏忽一层。这狼毒花根的粉末经水化开,毒性大减,至多不过令人呕吐腹泻,慢慢便会不药而愈,令人惊慌却不会要人性命,百姓之中甚少有人通药理一说自然也无法知晓。”

    道衍微微一笑:“这狼毒花根……宁王的手段到底还是软和了些,那王爷又何愁大事不成呢!”

    朱棣沉吟道:“本王不过在他面前稍稍提过王府中良医所以及这北平城中的大夫都曾为甘棠所用,十七弟便留了心眼,既助了本王也给了本王一个下马威,当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十七弟好精细的谋算。”

    道衍微微摇头:“老衲相信,即便没有宁王,王爷也早已面面俱到。”

    朱棣这才笑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五弟一早就为本王准备了他早年被斥迁往云南时收集的毒物,只不过毒性十分猛烈,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也不想用在百姓身上,伤及无辜。”

    道衍略略欠身:“王爷又说笑了,王爷心系万民,有毒药自然也就准备了解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如同那赵东一般,以王爷之卓越远见定然还有妙用不会浪费分毫,人物皆是如此。这些毒乃是周王以身犯险颇为来之不易,自然不可随便辜负。”

    朱棣心下暗赞,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后看向道衍终于言归正传:“大师,古往今来,为求名正言顺,凡举兵讨逆,须檄文以告天下。一来师出有名、公示百官黎民。二来震慑敌军、力求不战而胜!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道衍执佛礼道:“阿弥陀佛,大明江山乃是先帝毕生心血,当属来之不易!”

    朱棣深深颔首:“元本异族,昏聩残暴!父皇幼年危苦、勤劳艰难,于群雄角逐中,披冒霜露、栉沐风雨、身倍创痍,而后平定天下、与民休养生息、开创大明王朝、定立法度纲纪、建立万世基业。”

    道衍深表认同:“先帝戎马一生,绥靖四方,一统天下。惜骤然辞世,七日即葬,且不令诸子奔丧,究竟缘由何为?至今无人知晓。追忆先帝为国之深固,建立藩屏,巩固天下。众亲王镇守边疆,稳如磐石,夙夜图治,兢兢业业,何敢懈怠!可奈何先帝殡天,新帝任jian臣跳梁左右,欲秉cao纵之权,潜有动摇之志,心机谓为叵测也。”

    朱棣的不忿之意渐张:“更刀构陷诸亲王,任撤藩屏,横行无忌,枉夺生杀,弄朝政于股掌之间。且观诸王,毫无事发之由,亦造无根之衅,满朝竟无憾然感动于心者!诸王奉藩守分、甘受困辱,甚若舆隶,妻离子散,颠沛流离,驱逐穷窘,衣食不给,犹恻然伤心,圣君焉肯如此?”

    道衍随即道:“古语有云,困兽尚且思斗,诚不得已。先帝广求嗣续,惟恐不盛,今jian臣欲灭宗室,却恐不及。殊不知,仁者不以安危易节,义者不以祸福易心,勇者不以死亡易志(注1)。王爷助先帝固天下在前,自当系大明安危于心。”

    朱棣会意微笑而接:“幸而父皇在天有灵,更圣明于前。以《皇明祖训》警示,‘如朝无正臣,内有jian恶,则亲王训兵待命,或领正兵讨平。’今不得不起兵靖难,以报本王皇考之仇,更清jian佞于君侧!兹此以告天下,体予至怀。”

    他二人连珠妙语,言不间歇。三宝聚精会神,目不斜视,只心无旁骛力透纸背,笔尖蘸满朱砂,鲜红似血,将句句痛心疾首出自肺腑之慷慨言辞跃然于纸上。二人语止,他亦毕,双手将所拟檄文奉上给朱棣和道衍过目。

    朱棣迅速地扫过一眼,淡淡道:“盖上本王印鉴,火速发往京师和各都督府!”

    三宝几乎是在朱棣话音刚落的瞬间即刻转身领命而去,道衍瞧着他没入黑夜的身影,眼中的嘉许之意越来越深:“王爷好眼力!”

    朱棣低头沉默一瞬,复看向道衍郑重道:“大师,炽儿年幼,甘棠毕竟是妇道人家,本王不在北平,这燕王府和北平城就一并托付给大师了。”

    道衍连忙站起略躬了身道:“王爷言重了,此乃老衲分内之事,辅佐世子守住北平城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他直起身子看向朱棣,“王妃本是将门之后,今日之举更显英姿飒爽堪当女中豪杰,其进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追古望今也无几巾帼能出其右,王爷大可安心!”

    烛火将暖金色的光芒透亮了韵藻楼的正堂,堂内的几处案台之上放置着几盆千瓣地涌金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繁复向上,合着浮雕莲花紫檀卧香炉中袅袅而旋的檀香,令得韵藻楼隐隐地有了几分佛家的**。

    朱棣起身走出韵藻楼望向折香苑,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神色,道衍随至他身边轻声道:“贸然问一句王爷,这韵藻楼内外的布置,当是出自夫人之手吧?”

    朱棣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柔软:“这世间若有能叫本王为难之事,唯梅儿也。本王并不想有事瞒她,可何事该说与她听、何事不该,本王竟有些拿不准了。本王……本王怕吓到她!若是说一半留一半,又怕她胡思乱想。”

    声音更见温和,“她那样聪慧的人儿,本王不过跟她提及府中要来一位佛门贵客,该将住处如何布置想听听她的意见,她便猜到是大师,细细嘱咐了三宝怎样打点这韵藻楼。本王既爱惜她的巧捷万端,又担心会伤到她。”

    道衍叹道:“请王爷恕老衲直言,夫人给了王爷一个家,这是王妃给不了的。可王爷要的是天下!”

    朱棣悠悠道:“这天下里亦当有本王的家!”

    暴雨过后的月色极为清亮,韵藻楼外错落有致地种着菩提树。菩提树已长得枝繁叶茂,叶子十分厚实且又深得墨绿,经月光一洒,似要溢出清霜般的光泽,如夜间置身于春水绿波边纳凉,就这样叫人心生清净。

    空气中浮动着浅浅的栀子花香,院落中却不见有栀子花树。道衍凝目看着那阑干廊柱上缠绕着一圈一圈被晒干了、串成一串一串的栀子干花,金黄微曲的花瓣纠缠到一处,耳边飘来了记忆里那遥遥却从不曾淡去的呢喃软语:“这栀子花开盛了,香气十分浓郁,闻久了倒有些冲头。不若将花瓣拆解了下来曝晒,干了后串成手钏带着,香味淡了倒十分清新,于这炎炎夏日里在心头添上颇能一丝丝清凉之意,叫人舒心。阿孝哥,你闻闻,是也不是?”

    那女子说着说着便将玉色的皓腕伸了过来,尚显青涩的他闭目轻嗅道:“不管以后的日子多艰难,只要有小柔儿这样多的巧妙心思,凭他再苦也能酿成甜的。”

    多么久远的事情了,脑海中的影像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那时,年轻的他与她在兵荒马乱中许下终生之约,只待挑选良辰吉日便告请天地日月自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却不想只差了那一步,就此谬成了千里。他举眸望向玉盘,月中嫦娥仿佛在对他轻笑:“阿孝哥,我在这里。”

    道衍兀自出神,良久良久,朱棣终于轻声道:“大师,本王请大师入住王府,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甘棠昔年的手段大师也略知一二,梅儿又是如此单纯,本王实在不放心!”

    注:

    1:《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