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月落乌啼霜满天 中
隔日，宁婉进宫跟贺兰敏德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然后摆驾内惩局。内惩局也分大堂、内堂、刑房与牢房。牢房与刑部大牢的构造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所谓的死牢，每个犯人均单独关押，不准私谈、不准探监、不准传递书信。狱卒供应的一日三餐都是一荤一素一个馒头一碗白饭外加一碗汤，也有一日四次供应清水。毕竟这里关押的犯人都是与皇家有关的曾经颇有身份的人，除了必要的刑具枷锁，狱卒说话也都客客气气，不会随意打骂虐待。 雍王连日来不吵不闹，给饭吃饭，给水喝水，面目平和，与当初平王刚到内惩局时歇斯底里的情形截然相反。 狱卒提她进内堂，内堂正中一张方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宁婉见雍王还扛着木枷，命人去掉刑具，示意雍王坐在她对面。 狱卒退了出去，宁婉亲自给雍王斟满了一杯酒。雍王好几天滴酒未沾，她端起酒杯一仰脖儿喝干，辛辣的酒气在喉咙里回荡。冰凉的手渐渐有了些暖意，她眼中闪过一丝期盼，“三皇妹，我想、我想见见母皇……” “母皇是不会再见大皇姐的。”宁婉起身走到贺兰宁若跟前，复又为她斟满了酒杯。宁婉唏嘘着，“本宫今日来也是为了见大皇姐最后一面。” “这么说，母皇已经下了决心……？”贺兰宁若明白宁婉的话意味着什么。成王败寇，被押进内惩局的那天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然而和贺兰宁然相较，贺兰宁若的内心深处还是弥漫着无限的凄哀。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母皇也恁偏心了，同样是女儿，却为何不能像宽恕二妹一样宽恕我？” “大皇姐万不可对母皇有怨呀！母皇说庶人贺兰宁然被她从小娇惯坏了，贺兰宁然的叛乱她该负上一定的责任。但是大皇姐你，她自问没有亏待你的地方，而且她曾经三番两次提点你，是你一意孤行，咎由自取。” “既如此，皇太女殿下打算给我定个什么罪名呢？”贺兰宁若听后垂下了头，双眸定定地望着杯中浊酒。 “大皇姐，你素有‘贤王’美誉，本宫实在不忍心你死到临头还要被人戳指，所以本宫会叫你体面地走，史官也会将大皇姐不光彩的一笔抹去。”宁婉为如何处置雍王特意进宫征求了贺兰敏德的意见。宁婉原也以为贺兰敏德会像对待贺兰宁然一样叫自己放大女儿一条生路，岂知贺兰敏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大皇姐体面地去吧。” 贺兰宁若淡淡一笑，她的口气说不上感激，有些叹息且带了一丝悲凉的味道，“多谢皇太女殿下的体恤，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太在乎名声。我为声名所累，明明是叛乱，还要故弄玄虚，叫自己显得名正言顺，如果我当初可以下手再狠一点再绝一点再果断一点……” 如果抓捕隋静文和凤雏的当天就把她们枭首，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打着给宁婉报仇的名义行事，雍王相信一切都会不一样，说不后悔那是诳语。 宁婉悠悠的望着她，“大皇姐，人都有弱点，你我都不例外。本宫承认，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你曾占尽先机，但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只能说你与皇位无缘。天意难为呀！” “我想知道，我那四万军队是怎么凭空消失的？”贺兰宁若被关押后始终想不通这点。 宁婉含笑，“高老将军去年参与平叛之后，本宫请她留了五万人马在云京城外的山里，秘密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和丽叔君每次去庙里商议，以及你借口陪伴丽叔君茹素其实前往军营察看，高老将军都有探马回报本宫的。本宫不妨明言，你暗中培养的四万军队就是被高老将军派人分化剿灭，当然，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弃暗投明了。” “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还以为……”贺兰宁若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论智谋论胸怀，我都不比你差。” “大皇姐的才能本宫从来没有否认过。而且，你的离间计使得很精彩，你先是利用丹蕾去勾引慕容颖轩，然后你怂恿太女君与淑君不和，逼迫隋大人假装本宫出面调停。那一夜之间散布的童谣肯定也是你的的杰作。” “不错！你说的都对，我苦心定下这个计策，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诛杀隋家的理由。现在想来，这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却也是我输给你最大的败笔。我以为只要你出了云京，我就可以阻止你再回来，没想到你人虽离开，但心耳神意却都仍在。而且我错误估计了母皇的态度，我以为四皇妹年幼，她只剩下我一个可以利用的女儿，必定会选择保住我，谁知……” “你是怎么找到丹蕾的？你和她原应该不认识。”见贺兰宁若对这个问题闷声不答，宁婉冷笑，“若本宫猜得没错，是金世渊派人透露给你的对吧？还有，四皇弟对你篡位的阴谋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你们根本就是狼狈为jian……” “你该不会想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家计较吧？”贺兰宁若这话等同于默认了宁婉的推断。宁婉哼了一声，“四皇弟手无缚鸡之力吗？本宫可不这么认为！” “凝云说得很对，他就是你手中的棋子，你把他推上燕国太女君的宝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贺兰宁若的口气很感慨，“宁婉，我其实没什么大志向，我只想要一个皇位，做一个安稳的皇帝，可你要的却是整个天下版图，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野心会害死多少人？又会欠下多少债吗？” “本宫欠的债用不着大皇姐来还，统一天下究竟是理想还是野心，大皇姐一个将死之人都已经没有能力去评判。菜要凉了，大皇姐尽快吃，吃完了会有母皇御赐的一杯鸩酒为大皇姐送行。大皇姐放心，你死后本宫会命人为你风光大葬，不会叫你委屈了。” “三皇妹，我最后再喊你一声三皇妹，念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请你善待雍王府上下。我所做的一切都和我的家人无关，你高抬贵手饶了他们的性命吧。”雍王说着闭上眼，两行清泪缓缓滑下来。她并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只是可怜了她此生唯一真爱的男子，她的正君柳氏思静。“思静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在我发难之前，他还几次劝阻我，不叫我冒险。我是真的对不起他，我不想看到他因为我的罪过而身首异处，还有我那三个孩子，她们年纪都小……” “为此你把柳思静囚禁了起来，不许他再出雍王府。大皇姐，你并不爱他，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不过，你对他无情，他却对你有义。自你阴谋败露他就一直不吃不喝，现在已经好几天了。母皇为了保全你的颜面，没有查抄你的府邸，只是暂时派兵幽闭了他们。丽叔君会被贬为庶人，在内惩局大牢终老。柳相会陪你一同上路。本宫唯一答应你的，是你雍王府中男留女不留，这是本宫最大的底线了。” 当雍王听到男留女不留这五个字，她的手掌紧紧攥起来，脸上也显出无尽的悲哀。宁婉起身朝门外走，忽然又转回头问，“苏青鸾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雍王呵呵干笑了两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宁婉没有再说话，她随后离开了内惩局。史官对于雍王的死是这样记载的：太和元年七月二十五，雍王贺兰宁若急病卒，同日，三皇子贺兰凝扬于皇家寺庙水静寺出家，丽君被废黜为庶人。两日后，雍王正君柳氏思静卒，雍王两位世女卒，后雍王侧君郭氏带领其余君侍和雍王独子至雍王、王君墓为雍王、王君终身守灵。再过三日，柳冷泉为首柳家一百三十七口被斩首示众，其余雍王派系在半个月内被斩杀殆尽，自始，唐国之内皇太女所有障碍全部清除。 雍王死后的第二天，贺兰敏德便下旨携敏卿廖湖玉与皇女贺兰宁卓前往行宫静养。后宫一应事务均由君后叶慕华霜定夺，政务由监国皇太女宁婉权益决策，不必再行上奏。 大唐在一年之内接连发生了两次不小的政变，又都被宁婉看似轻描淡写的镇压了下去。自此，叛臣被清洗干净，朝中安定，无人再敢有僭越之心，宁婉的权势则在短短几日之间已经到达身为储君的极致。 采华殿内笑声频传，贺兰凝飞今儿是特意带了一个皮影戏班子进宫给叶慕华霜解闷儿的。凑巧大皇子贺兰凝熙也在，还带了自己生的两个女儿来和父祖父玩耍。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正是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时候，叶慕华霜抱着这个又搂着那个，往这个嘴里塞颗蜜饯，往那个嘴里喂口点心，含饴弄孙，真是人间美事。 贺兰凝飞悄悄捅了贺兰凝熙一下，示意他随自己走到采华殿的回廊处。贺兰凝飞压低声音说道：“凝扬托咱们给丽君送的换洗衣裳已经送进内惩局了。” “皇太女殿下可有不乐意？”贺兰凝熙那日设宴替贺兰凝扬给丽君求情的时候，就看出宁婉一大半时间是在微蹙着眉头，因此还生怕这情求不下来。 贺兰凝飞摇着头，“我跟三皇妹提的时候，她嗯了一声并没反对，脸色看不出什么。我估摸着这样的小事她不会在乎的。” “唉！”贺兰凝熙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丽叔君活下来是幸还是不幸，况且又是拿凝扬这辈子的幸福换的。” “大哥，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当着三皇妹的面儿提。”大唐所有的皇权实际上都已经集中在宁婉手中，贺兰敏德前往行宫的迹象也表明，政务她是完完全全不想再插手了。贺兰凝飞明白宁婉即便杀了丽君，也可能会逼凝扬出家，如今丽君苟且偷生，当真已经是莫大侥幸。 贺兰凝熙频频点头，“我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替凝扬惋惜。你是没瞧见，我昨儿去水静寺上香，心想顺道去瞧瞧凝扬。父后不是特意下旨凝扬可以带发修行吗？你猜怎么着，他为了消除皇太女的顾虑，还是私下找了住持师父把那三千烦恼丝都剃了。父后派去伺候他的小侍他也没要，我去后院僧舍那会儿，他穿着棉布僧袍，和几个小和尚一起劈柴打水，我看他的手连斧头都握不紧，掌心全是口子，我当时心里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二弟，三弟原是多么明媚开朗的一个人哪！从小被母皇宠着，被大家伙儿疼着，想不到竟有今天！他可是长这么大都没有干过一点儿粗活儿的天之骄子……，还有，他年纪轻轻的，正值花季，母皇去年还私下说要给他找一户好人家别埋没了他，可眼下却……，他的青春就这么葬送了……” 贺兰凝熙说着声音哽咽，眼角又湿润了。贺兰凝飞被他弄得心里也挺不是滋味。雍王的死、柳思静的离世、还有柳家的满门抄斩都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凝扬又何尝不是？ 身后，宁婉的声音淡淡的，“三皇弟一心向佛，说不定正是他的缘分造化，将来亦可以成就一番作为，大哥二哥根本无须徒增烦恼。” “皇太女殿下金安。”兄弟二人双双给宁婉见礼，宁婉各虚扶了一把，“父后在吗？” “在，大哥的两位宝贝千斤正陪着父祖父玩儿呢！”贺兰凝飞跟着宁婉朝大殿里走，见身后贺兰凝熙犹自发愣，忙又使眼色又拉他。贺兰凝飞陪着笑，“三皇妹贵人事忙，今儿怎么得闲上中宫了？父后方才还念叨你来着。” “有件喜事儿想请父后做主。” “什么事儿呀，赶紧说出来叫父后听听。”能劳动宁婉亲自来求的必定不是小事，叶慕华霜一边冲女儿招手，一边吩咐南瑶将两位小小姐领到偏殿去玩儿。 宁婉坐在叶慕华霜的左侧，贺兰凝飞和贺兰凝熙陪坐在右侧。皮影戏班子已经被小侍领下去了，宁婉拉着叶慕华霜的手笑盈盈问道：“父后，如今叛乱已除，四海升平，父后想不想膝下再添个儿子来孝顺您呀？” “呵呵呵，那敢情好！”叶慕华霜抿着嘴乐，“父后前儿还和凝飞念叨呢，你母皇四个女儿四个儿子，如今能围在膝下的连一半儿都没有。父后人老了，这饭能吃多少房子能住多大？别的都不图，现在就想图个儿女孝顺子孙满堂嘛。” “嗯，要这么说孩儿是跟父后想到一块儿去了。孩儿也不卖关子了，三天前子桓到东宫来求亲，希望能迎娶流鸢为正夫。孩儿想呢，流鸢原是父后在孩儿十二岁的时候赏下的，这些年他伺候孩儿兢兢业业，人品相貌就不用说了，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孩儿不想委屈了他，想认他做个弟弟，就收在父后名下，再把他堂堂正正的下嫁给子桓，父后说这个主意可好？” “好……”叶慕华霜斟酌片刻连连点头，“婉儿，难得你御下有情有义。流鸢这孩子父后也很喜欢，就照你说的办，明儿先领他去行宫给你母皇磕个头，再来给父后磕个头，至于封号赏赐什么的，你放心，父后绝不会亏待了他。” “谢父后恩典。”宁婉笑得开怀，“不知父后午膳有什么菜色，孩儿好久不来，特别想吃那道什锦玛瑙丸子。” “好说好说！南瑶，按皇太女的意思预备午膳。凝飞、凝熙，你们也都不要急着走，今儿高兴，咱们一块儿喝几杯，好好的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