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下
三日之后，宁婉痊愈。与此同时，她发现了昏迷在东宫门外的老九以及老九身上的信笺。信笺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字迹是金世渊的，只写着“皇宫宫人井，酉时”这七个字。 宫人井是位于唐宫杂役局后院的一处枯井。说是枯井，这里却常年有人来祭扫上香。因为凡是宫中的侍从死后都会被焚化将骨灰撒入井中。 对于那些进了宫得不到宠幸的没有名分将来又不能出宫的侍从来说，宫人井是他们一生最后的归宿，也染满了他们身后无尽的凄凉与悲哀。这个规矩已经延续了好几百年，各国大同小异，缘由便是宫侍性命如草芥，何必死后再多浪费一席之地。 然而，太和元年，贺兰敏德大赦天下的同时颁布了一道旨意，就是在云京西郊七里店这个地方开辟出一块土地，凡后宫七品以上的侍从去世后准予在此用棺椁安葬，七品以下的侍从去世后须经焚化，但骨灰也可用坛瓮装盛并在七里店掩埋。以后除了违犯宫规被处死的君侍宫人，都不会再撒灰入井。这道旨意可算是开了天恩，至少全唐宫上下没有不感恩戴德的。 关冷烟握住信笺，猜不透金世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殿下，宫人井现已封了很久，况且那里是深宫大内最偏僻之处，金世渊怎么会要您去那种地方。” “怕什么？既然人已经被她劫走了，那咱们不去也得去。”楚玉晶在夜间失踪，清早，受伤的老九就被丢在东宫外。宁婉断定楚玉晶必然落在金世渊手里。她沉吟着，“派去锦阳的人什么时候能抵达？” “估计还要等几天，而且楚嫣然的寝宫不是那么容易出入的，救人肯定会费一番周折。” “嗯，希望父王收到本宫的书信之后，可以派红绫去助一臂之力，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实际上，宁婉除了派人去锦阳搭救陆玉诺之外，还派出一队人马去营救陆昭林。她早先也修书给慕容毓请求襄助。她看看天色，“走！进宫！本宫倒要瞧瞧金世渊在本宫的地盘上能耍什么花样！” 酉时，宫里各处膳房都是最忙碌的时候。而按规矩，杂役局的侍从会把一天之内清扫的垃圾都装运到大木桶里，一会儿戌时之前他们还要把这些木桶装车，将一车车垃圾清运出皇宫。 由于杂役局的宫侍们此刻都在各处忙碌着，杂役局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后院的院门虚掩，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 宁婉推开院门缓步走进去。冬日天黑得早，此刻天幕已渐渐沉沦，有些地方已经掌灯。院子两侧堆着一些废弃的石材木料，正中一棵健硕的歪脖树下有一方枯井，正是宫人井。 寒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宁静中仿佛带来一丝丝幽怨的哀哭。 宁婉在院子里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地狞笑，“想不到皇太女殿下您还真守时呀，怎么，迫不及待来送死吗？” “太傅言之差矣，你就这么肯定今天要死的人是本宫而不是你吗？”宁婉转过身，金世渊一身无影暗卫的打扮，但没有蒙面。宁婉淡淡一笑，“看起来太傅气色不错，你将本宫引到此处，想必肯定是计划周详、稳cao胜券了吧？行了，咱们废话少说，楚玉晶在哪儿？本宫要见他。” “好说！按规矩，死囚上路之前也要吃一口断头饭不是？本座只是有些意外，那个贱种竟这么得皇太女殿下的垂青。也罢，今天叫你们二人死在一处，也算是你们的缘分了。” 金世渊说着走向枯井，宁婉方才便留意到有一根麻绳从井口伸出来缠绕在树干上。宁婉皱了眉，金世渊运气提拉起绳子，楚玉晶被她从井中拎了上来。宁婉瞧见楚玉晶双臂反绑，嘴里还勒着布条不能言语。 金世渊对楚玉晶冷笑，“师傅说什么来着，你自有你的用处，你还不信。” “唔……，唔……”楚玉晶望着宁婉呜咽了两声，此刻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用不断挣扎的身躯来显示内心的情绪。人一旦动了情，情就成为人生存的支配。不离开云京是因为楚玉晶觉得金世渊迟早会来找宁婉的麻烦，他希望可以凭借自己对金世渊的了解留下来助宁婉一臂之力，可谁知两方的实力悬殊迫使他又沦为了金世渊来对付宁婉的棋子。 在宁婉喝令他离开东宫的一霎那，楚玉晶相信宁婉对他是怀有感情的。被抓之后，楚玉晶一直在心底念叨宁婉千万不要来赴约。但结果，宁婉还是来了。楚玉晶在听到宁婉声音的瞬间，泪水就已经模糊了双眼。 金世渊将楚玉晶押跪在地，宁婉快速地打量了一遍楚玉晶，然后对金世渊正色道：“太傅，咱们之间的恩怨自己解决，无需累及无辜，你还是把人放了吧。” “呵呵呵，皇太女殿下可能方才没听清楚本座讲的话。本座说了，今天本座要叫你们二人一起死，也好让你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相互照应，不至于太寂寞。” “太傅似乎很笃定势必会将本宫置于死地。可太傅别忘了，这里是大唐皇宫，先不论禁卫两军，就是宫中的侍卫也不下数百人，难道还敌不过你那区区几名无影暗卫？” “是呀，这里的确是皇太女殿下的一亩三分地，皇太女殿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本座怎么看怎么都是没有胜算的。不过本座略有雕虫小技，请皇太女殿下勉强一观。”金世渊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响炮。她点燃了响炮，一束火球伴着轰鸣声在阴沉的天幕中很是耀眼。 宁婉静静地等待，“太傅，不知道接下来你想给本宫什么惊喜？” “皇太女殿下稍安勿躁嘛！”也就是在金世渊话音刚落未落之际，中宫所在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爆炸声又分别在唐宫各处不断响起。宁婉惊觉地回眸张望，皇宫东、北、南三面，一团团火光弥漫，还伴随着不断叫嚷哭嚎的人声。 “金世渊，你到底干了什么！”宁婉嘶吼着，同时跨上了两步。 天幕中几枚信号弹同时点亮，金世渊哈哈大笑，“贺兰宁婉，你输了！不怕实话告诉你，唐宫各处已经被炸药炸成了残垣断壁，叶慕华霜和那些后宫的君侍们都已经完蛋了。至于行宫方面，本座也派人送了厚礼去。本座这次孤注一掷，就是为了把你们这些碍眼的人全都一网打尽。” “金世渊，你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吗？” “是呀，一点都不错。贺兰宁婉，你害的本座这辈子都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本座发誓要把你们贺兰皇族杀个片甲不留，这样才能消本座心头之恨！” “那汉太女是无辜的，你又为何要用炸药炸死她，还嫁祸给楚玉晶？” “贺兰宁婉，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好，谁叫你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就是凤翼宁。本座不玩儿点阴的，怎么能叫你和凤翼宁反目成仇呀？本座要你也尝尝失去心爱男人的滋味，顺便要是汉唐为此结了仇，那岂不是一箭双雕了？呵呵呵，贺兰宁婉，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在认为大功告成之后，金世渊笑得颇为得意，“你这辈子太正直了，你不屑于耍阴谋诡计，凡事总喜欢讲道理。你把情义放在首位，对姐妹、对臣子、对男人，你都不能做到彻底的狠心。所以你才会陷入一个又一个困境，被人害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今天，你明明可以不来，因为你表面上已经赶走了楚玉晶。但是，本座了解你，本座明白你心里根本放不下这个贱种，况且你又觉得他是因为你才落到如斯地步，所以你宁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不放过任何救他的机会。贺兰宁婉，事到如今，你已经一败涂地了。你知道本座为什么要约你在此处吗？本座就是要你眼睁睁看着外面的困境却无法脱身，本座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在你临死之前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只有像本座这样狠绝的人才适合成为王者，你，就算后悔，也再没有机会了。” “是吗？太傅，很感谢你给本宫上这最后一课。你送了本宫这样一份大礼，本宫也该回你一份大礼。来人，都扔进来！”宁婉高喝，金世渊一愣，随即便见到四十多具尸体被人从院墙之外丢了进来。宁婉冷笑，“太傅要不要数一数，看看这人数与你此番带来的无影暗卫是否相同？” “不！不可能！方才明明发生了爆炸……”金世渊的脸色一下子惨白。宁婉连击了三掌，沈傲卿带着一队禁军冲进了院落。四周顿时被火把映得通明。沈傲卿抱腕拱手，“殿下，按照您的吩咐，趁运送垃圾混入杂役局的无影暗卫共四十二人全部剿杀，炸药尽数收缴并派专人妥善看管，除禁军有几人受伤之外，全宫上下无一人伤亡。” “太傅，你听到了？”宁婉笑容中不无讥讽之意，“太傅一向喜欢阴谋鬼计，本宫就陪你玩玩儿。不过本宫不屑用阴谋来胜你，本宫喜欢阳谋。可惜你是当局者迷，自以为所有计划天衣无缝，殊不知从你踏入云京的第一步开始，你的一切全都在本宫的掌控之中。” “我、我不信！贺兰宁婉，我不会输给你的！我绝不会输给你的！” 金世渊的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宁婉慨叹，“太傅，输就是输了。即便你不想承认，你还是输了。本宫也不妨告诉你，你派去行宫的那批人还没出云京就被拿下了，至于派去追杀汉皇子的那批人也有高手在等着。今天本宫陪你把这场戏演完，其实是为了送你一程，毕竟你曾经是本宫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本宫亲自送你上路。” 宁婉挥了挥手臂，禁军便手持刀枪围拢了过去。金世渊见每一步棋都没能逃过宁婉的眼睛，自知大势已去。她猛地拎起楚玉晶后退了两步，歇斯底里地威胁着喊道：“谁也不许过来！否则，我要他同归于尽！” “金世渊，你已经逃不掉了。你把他放开本宫还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墙头齐刷刷地探出三排弓箭手，弓箭都瞄准了金世渊的周身上下，随时可以把她射成一只筛子。 金世渊仰天长啸，“贺兰宁婉，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是我教过的徒弟，我输在你手里我不冤！做我们这行的早晚会有这一天。所以，我今儿也有备而来。杀不死你，我也不打算活了。不信的话，你瞧瞧我身上捆的是什么？” 她说着扯开外衣，众人只见她腰腹之处捆了整整一圈的炸药。沈傲卿大骇，急忙挡在宁婉面前，“殿下，此处交给臣，请您快走！” “俊廷，这是本宫和太傅之间的恩怨，也只有本宫和太傅才能解决。你带着人速速离开。” “殿下！”沈傲卿惊声，宁婉侧过脸，不叫金世渊看到她的表情。与此同时她给沈傲卿递了一个眼色，用只有沈傲卿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俊廷，拜托了。” 宁婉的授意沈傲卿已经明白，虽然知晓这过于冒险，但宁婉不容置喙的王者之气征服了她。她带领禁军全部撤退。院子里又只剩下宁婉、金世渊和楚玉晶。 宁婉对金世渊微微一笑，“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收手？” “事到如今，我左右都是个死。然而有皇太女和七皇子一同陪葬，我值了！”金世渊说着扯掉了楚玉晶嘴里的布条，“有什么话想说就说，说完了咱们三个一起上路。”金世渊腰间的火药足够将整个院落夷为平地，所以她现在攥着火捻，反倒有了几分有恃无恐的样子。 楚玉晶早就泣不成声，他注视着宁婉连连摇头，并哽咽着，“你不该来，为什么要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叫我死了就算了，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为本宫受了那么多委屈，本宫焉能弃你于不顾？”宁婉边说边朝楚玉晶走过去，金世渊刚想阻拦，宁婉已经吼道：“本宫只不过想抱抱他，你觉得到了现在我们谁还是你的威胁？” 在金世渊诧异的当口，宁婉已经伸手将楚玉晶揽入怀里。楚玉晶从没想过宁婉也有主动抱他的一天。纵然生死关头，他仍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不是梦。还有，本宫早就想告诉你，本宫已经派人分别去搭救你爹和你弟弟，希望你不会再有牵挂，本宫也算实现了对你的承诺。” “谢谢你，贺兰宁婉，今天就算我死了，能感受到你怀抱的温暖，能亲耳听到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也不后悔！”楚玉晶对宁婉嫣然一笑，抬起头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宁婉，我不想你死……，你是个好女人，将来也一定是个好皇帝，为了你怎样都值得！” 说罢，楚玉晶猛一回身，用尽全力一头向金世渊撞去。金世渊猝不及防，被楚玉晶撞的一个趔趄，楚玉晶趁机大喊，“宁婉，你快跑！”说着他一口咬住了金世渊攥着火捻的手腕，任凭金世渊怎么奋力打他也不松嘴。 宁婉被这一幕惊得有些呆了。沈傲卿此时立在山墙上高喊一声，“殿下！”宁婉仰头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时迟那时快，沈傲卿弯弓搭箭，两只雕翎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射向金世渊的双手。箭无虚发，只听砰砰两声，金世渊右手腕被箭穿透钉在地上，而左手腕因为被楚玉晶咬着，雕翎箭从药捻中穿透，同时也穿过了金世渊的手掌，污血喷溅了楚玉晶一脸。 宁婉冲上前将楚玉晶拉起。楚玉晶张开嘴，金世渊的手腕已经被他咬掉了一块rou。金世渊疼痛得面目扭曲。沈傲卿跃下山墙，将刀掷给宁婉。宁婉手起刀落，金世渊两只手被齐齐斩断。 看着昏死过去的金世渊，宁婉下令，“着刑部张贴告示，此等逆贼明日午时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