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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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以近乎盲毁的双眼灼灼地瞋视着史可法,暴怒地说道:“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却来此!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jian人构陷汝,吾今即扑杀汝!”于是便摸地上刑械,作投击之势。史可法凛然,噤不则声,更敬畏其恩师风骨。他更不多言,快步而出。他知道,他这回头一去,此日此刻此地,他和恩师便是诀别。他恩师奋臂以指拨眦之状,便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恩师最后的模样。 史可法离开北镇抚司大牢后,不敢停留。也不换行装,仍是敝衣草屦。但拣选僻静崎岖之径,遮掩行藏而去。 而后史可法隐居乡里,尽日闭门读书。忽有一日,天降大雪。那雪下得又急又厚,几乎把整个村落淹没。史可法虽在屋子里生了烧得极旺的炭火,犹自觉得寒冷彻骨,难以忍受,便想酾酒取暖。那酒正烫着热的时候,忽听门外有敲门声。 敲门声敲得并不急促,但缓慢而有力量。如此风雪之夜,有人来扣其柴扉,史可法只道是邻舍村民来问他借炭借柴,便忙打开了门。哪知门一打开,却见是一名瘦形汉子立在门口。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长布褂,十分单薄。如此周天寒彻的风雪之夜,这清瘦汉子竟只身着单衣,立在户外,岂非快冻死了他? 史可法虽是文士,但为人一向旷达豪迈。于是也无暇去问那人的姓名,便忙将这瘦形汉子迎进了屋内,只道:“快坐到这炭火旁来取暖。老兄不妨先喝一杯热酒,温温身子。”那人也不见外,径直而入,走进屋子,便坐到那炭火旁去,只说了声:“叨扰了。” 史可法将一杯烫热的酒递给了那人。那人接过了酒,二话不说,仰脖子便一饮而尽。史可法大吃一惊。原来那酒正烫得滚沸,要喝的话,起码要等晾一会儿才行。哪知这人接过酒来便喝,竟然若无其事,实在令人惊讶。 史可法也自斟一杯酒,放在一旁,然后问道:“小可不才,想请教老兄姓氏名讳,家住何方。瞧你样子,不像本村中人。怎么在这大雪的夜,到这里来了?”那人迟疑了半刻,然后说道:“在下姓褚,名讳上君下宝。原是北京人氏,因犯死罪,被迫逃往他乡,是以流落四方,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史可法听了大惊,心道:“原来这人竟是个犯事的案犯!却不知他所犯何罪?” 正感疑问时,却见那人从身后取出一件包袱,捧在手里,说道:“如此风雪之夜,却幸蒙先生垂恩收留,令在下可以在此烤火取暖片刻。只此片刻,便是真个救了在下的性命了。然大恩不言谢,量褚某一介犯案之人,自知今后前途难料、生死未卜,不敢自言报答。想来,也只有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此刻送给先生您,才得慰我感激涕零之心。” 说完,他将包袱塞到了史可法的怀里,接着便站起身来,又将史可法的那杯酒拿了过来,自己一饮而尽。旋即转过身,便要出门而去。 史可法十分惊疑,忙道:“老兄请留步!适才虽闻老兄系犯案之人,但小可并无戒惧、轻视之念,望毋相疑。至于请老兄你到我陋室里一叙,更非什么大恩可言。你又何必同我这样客气?你的包袱,我自是断不能要,无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你快把他拿回去。” 那人回过头来,一时目光灼灼,忽道:“先生可是史宪之?” 乍然听到这陌生人竟认出了自己,史可法自是大吃一惊。 那人见史可法一脸惊异神情,便和善地笑了笑,说道:“在下本不认识史先生,只是受人之托,特来照应。史先生可知那包袱里的是什么东西?您不妨打开它看一看。” 史可法十分疑惑,一时犹豫不决。但踌躇了半晌,他还是依言解开了那包袱。 谁知才刚打开,史可法便吓得后退,险些跌倒。 原来从那包袱里滚出来十数颗人的眼球。 史可法顿时脸色苍白,并满怀戒备,惊惧地质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 自称叫做褚君宝的那人一脸笑意,只道:“史先生不必惊慌。在下虽非善良忠直的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不辨忠jian、不分是非的邪佞小人。这十几颗眼珠子,都是东厂番子的。其实,早就有人得到了消息,探知到这几名东厂番子已查到了您的下落,正欲对您图谋不轨。因此上,得此消息的那人便委托了在下紧急前来照应周全。那人自己另有要事,实在是抽不开身,所以他才找的我。不过他并未吩咐我要对那几名东厂番子如此做。抠下他们的眼珠子来,乃是我自己的注意。虽然剜目之举,不免残忍了些,但比之这些豺狼恶犬残害忠良的手段来,倒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咧。” 史可法半信半疑,说道:“嘱托你的那人姓甚名谁,能否告知与我?” 褚君宝怔了一怔,却道:“他便叫做李渔火。” “李渔火?”史可法自言自语道,“此人姓名竟像是从哪里听过。但我好像并不与他相识?” 褚君宝微笑地说道:“他便是前辽东经略熊廷弼大人的门生。他一向随他老师戍守辽东,帮助抵御后金寇边侵扰。只是前些年,自广宁失守后,他老师熊督师为jian人所攀诬而被下狱听勘。而这位李渔火则流落到了江湖。不过,自阉竖逆臣兵部侍郎高第那厮经略辽东以后,便流传起这李渔火叛变投敌,甚至同女真后金的四贝勒那名叫皇太极的,结作了异姓兄弟。又有传闻说当初广宁失守,实是因为这李渔火与那孙得功一道里应外合,叛迎敌虏。我想,史先生您听说过此人的姓名,只怕便是从这些传闻上得来的吧。这些传闻是真是假,褚某也不甚知道。不过,我受此人所托,实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因此上,我便依其吩咐,前来照应史先生您了。至于他是如何得知东厂番子要来害您,而他又为何要来救您,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就算硬是问我,我也回答不出。” 听了褚君宝的这番解答,史可法更加迷惘,当真一头雾水。他的确风闻过这个名叫李渔火的人的事,但他丝毫不了解此人,更和他毫无交情可言,可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救他史可法呢?而那李渔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布衣百姓、一介匹夫,至于那些东厂番子们,各个可都是一等一的顶尖密探,他们执行的任务都是最高保密级别的,所以像李渔火这样寻常的人又怎么能探察得知东厂番子们的任务内容和动向呢?量李渔火一个浪迹江湖的草莽,居然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便从东厂的手底下救出了人来,实在不合现实,让人难以相信。而所谓的什么李渔火同后金四贝勒结义云云,这样的讹传,在史可法看来,更是无稽之谈。 史可法正自疑惑着,那褚君宝已走到了门外。他仍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衫,瘦峭的身形,却正自缓缓地钻进那茫茫的风雪夜色中去。 史可法忙追出,叫住他道:“老兄请留步!如此雪夜,你这样一身装束,岂非就要冻死?还是回到舍下,权且留宿一宿吧。” 那正在远去的身影忽然凝立住,却已极低极小的声音向史可法回复。显然他没有高声说话,只像是在悄悄细语,可相隔如此之远,又在凛冽呼啸的风雪中,那极低极小的声音,却可以直送到史可法的耳边。史可法不知道,这其实是上乘的武功内力修为才能做到的。 只听那传到史可法耳中的声音,如此道:“褚某本系先帝寝宫侍卫,因梃击案而受莫大冤屈,终被断作了死刑。因一时侥幸,才逃出了死囚大牢。可几年来,不止东厂番子在找我,锦衣卫缇骑在找我,就连无数江湖草莽也都因某个原因在找我。个中情由,实是一言难尽。总之,我这样的人,决计不能多逗留在先生您的身边。我这次受李渔火所托,因不能拒绝的理由,才只好前来相助先生您,为您诛灭了那几个东厂爪牙。事情办完,我自当尽速离去。而我所以登先生的门,作一不速之客,不过是想通知先生您,您的住处已不安全。先生还是尽快另谋安身所在的好。虽然天下之大,而要找到一个可以躲避厂卫监视的地方,委实千难万难,但我想如果您能够联系到李渔火这个人,总可以想到办法的。我不敢担保那人就定然是个仁人义士,但他也绝非想象中和传言中那样的穷凶极恶。另外,我另有个不情之请要求肯于您,那便是希望先生可以记住一句话——那桩红丸案另有隐情,先帝死得不明!其中的阴谋,就有赖先生您去查明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那声音和送来那声音的身影便一同消失在漆黑、昏蒙的雪夜中了。只剩下门外伫立的史可法,望着无边无尽的风雪,一时痴住。 (4)今后会是对手 酒馆内,范文程等人听娄晋梵娓娓道来史可法的事,听他说到了红丸案后,众人都啧啧称奇,一片惊噫。庄震仓眉角微颤,斜觑了一眼他,却不做声。 牟义海则掩住了他的嘴巴,小声说道:“娄兄,你怕是疯了?这样的胡话,也好乱传的?九千岁钦定《三朝要典》颁行于世,对三大悬案早都盖棺定论。什么先帝驾崩别有隐情云云,你谣传这样的话,不是要自找倒霉?”娄晋梵听了一时省悟,知道自己失言,赶忙捂住了口,后背浸出冷汗。 庄震仓忽道:“你们说了许多东林党人的案子,东林党人确实令人叹惋,只为他们其中多是忠良。但谁叫他们忤逆犯上、作乱朝纲呢?为了国家大治,社稷稳固,要是不整饬一下他们,那不就内乱了?其实,治和乱也就是个转换的事儿。若没有乱,又何来的治?这两年虽然朝廷上下都闹得挺大,也死了很多的忠良。但说到底,这还不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田大人和许大人他们也是要维护九千岁的威仪么,要维护九千岁权力的统一。说到底国家不能大乱。要想国家不大乱,就不得不小乱一下,以求未来几十年的大安。其实,东林党人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偏偏要和九千岁对着干。我承认,东林党人都是清官,都是好官。但清官、好官,又有什么用呢?你再是清官,再是好官,你也不能就和圣人相比。谁是圣人?九千岁是圣人。对吧?九千岁之仁圣,文成武德,古往今来,谁能及得?偏是东林党人不识趣,要悖民心之所向,置社稷于不顾。其实但教有九千岁他老人家在,国家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了?就是辽东的后金也根本不足为患。说到底,要不是东林党人净瞎闹腾,我看辽东战局也不至就如此地糟糕。要没东林党这些年的瞎胡闹,我朝九千岁早就安排了贤臣能将去收复辽东失地,扑讨剪灭那群蛮夷了。”
听他说完,众人都没言声,但都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庄震仓是逆阉的党羽。这几年他为了夤缘攀附,巴结邀宠,在地方上当真没少折腾,实是苏杭一带整饬东林党人的骨干力量。自他手底下被冤枉的士绅名流实在不少。那些被他冤枉的士绅名流,有的为了脱罪,不免要向庄震仓大行贿赂,这自然也是他庄震仓在地方上所以大搞冤狱的主要目的之一。而也有少数士绅名流,极有骨气,硬是顶着被攀诬的罪名,不惜一死而全名节。 就听庄震仓又接着续道:“就说那个近来挺有名气的、但刚刚辞了官回家丁忧的袁崇焕吧。其实他也算半个东林党人。但这个袁崇焕大抵上还算是识时务的。不是他识时务,也不会有宁远大捷这样的胜仗。要说今年年初的宁远大捷,真也出乎意料。我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居然能就挫败了那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一回。那时,我真佩服了他。” “但我后来仔细一想。其实那功劳和他没半点相干。若没有九千岁在朝廷里为他主持着,前线上的他那些军士又怎么肯拼了命去,锐意当先,陷阵杀敌呢?须知九千岁功盖瀛寰,德泽苍生。宁远一役,本不过是对他老人家的一份小小的献礼。所以,众将士肯效死命,其实,这无非就是一种忠诚与信念……” 庄震仓口沫横飞,侃侃而谈。居然恬不知耻,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对逆阉魏忠贤讴歌礼赞,大放厥词地颠倒是非。 他那三个簪缨子弟的朋友,对此倒都无所谓。他们这些人只管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享受奢靡的生活。他们既不必为生计和前途发愁,更无心探求公理道德。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人世之善善恶恶,他人之悲欢离合,在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些谈笑风生而已,又何必太当回事呢? 忽听得邻桌争吵,范文程侧过头去看。却见有六七个个布衣长衫之人正围住一名烂醉如泥的赤脚大汉。其中一个叫道:“你——就是金铁掌?错不了!”又一个叫道:“褚君宝和铁云飞那干人现在哪去了?不要不说话,你肯定知道他们的行踪。从实招来!” 那赤脚大汉一脸病容,身上哆哆嗦嗦,只举着面前那碗酒,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处。 范文程瞧着他奇怪,心里不免讶异:“怎么娄兄话里头刚提起褚君宝这个人,这里便有人来打探他的行踪来了?” 就在这时,就看庄震仓笑脸一收,站起身来,便向那赤脚大汉走去,说道:“啊哈,庄某在这儿这半天,等的就是你啊!” 就见围着那赤脚大汉的几个布衣长衫之人立时向庄震仓躬身行礼道:“庄大人。”庄震仓微微一笑,又朝向门口,叫道:“李大人,我已为你坐镇此处多时,专等您来指挥调动。”便见门口一名太监朝服的人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官差,其中还有三四名东厂番子。那身着太监朝服的人便是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了。 原来李实和庄震仓早就收到东厂的密折,要他们捉拿那个赤脚大汉。而这赤脚大汉正是知悉有关褚君宝的动向。褚君宝是梃击案的要犯,所以一直为厂卫所通缉。那赤脚大汉叫做金铁掌,本是个绿林草莽,乃胶东青龙帮的一名堂口,以走私瓷器茶叶、私贩海盐为业。他曾和抓捕到褚君宝的锦衣卫有过一番冲突。俱传闻,那褚君宝知悉一桩重大秘密。而金铁掌当时便是冲着那重大秘密去的。于是他便和那几名已经抓获到褚君宝正要押解他回京的锦衣卫高手发生了争斗。 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在得悉褚君宝动向后,曾秘密差遣大内十八大高手中的十人南下捉拿。不想褚君宝竟十分能耐,和那十大高手一番斗智斗勇,竟然连毙其中七人。 执行抓捕任务的十名锦衣卫里,最后就只剩下了名叫铁云飞、贾长啸和房德坤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三个擒拿住了当时已是重伤的褚君宝,并押解着他日夜兼程地往京师赶回去。谁料途中迭遇险阻,屡遭困厄,一路上当真风波不断,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绿林中人前来劫夺掳掠,而这赤脚大汉金铁掌便是其中之一。 区区一个逃狱的死囚,居然成了锦衣卫、东厂和绿林三路人的眼中钉,都要将他劫掳到手。此时这酒馆内,太监李实和庄震仓便分明是受了东厂的委任,来执行秘密抓捕金铁掌的任务,他们的目的便是要从金铁掌的身上,打探得知褚君宝的动向。据传闻,那死囚褚君宝还在锦衣卫铁云飞那伙人的手里,只是他们还没有到京,仍然阻隔在了半路。 庄震仓这次所以选在杭州城的这间小酒馆内延请众好友喝酒,其实并非是为了给前来投奔的同窗故交范文程接风。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来抓捕要犯金铁掌的。得到情报,并经过侦查,他已掌握到这金铁掌的准确动向,知道此人近日一直在杭州城里逗留,却每日只在这小酒馆里烂醉。又查明了此人并无帮手,而逗留此地又不像另有什么目的。于是便赶在范文程抵达杭州的这天,乘机谋事,他延请众人为范文程在此接风,却早安排下了一众官差、捕头身穿着便衣,在这酒馆内埋伏。只等着那金铁掌喝到烂醉的时候,再动手抓人。自以为运筹帷幄之下,一切天衣无缝。 那几个围着那赤脚大汉金铁掌的布衣长衫之人,多是他庄震仓请来的武林高手。这其中有风云镖局杭州分号的名镖头,也有崆峒派的侠客拳师,也有青城派的豪杰剑客,更有享誉绿林黑道上的威风八面的独脚大盗。这些人都被庄震仓以重金聘请,来为他效命,配合执行抓捕要犯金铁掌的任务。 那赤脚大汉金铁掌好像浑浑噩噩,不明所以,对围捕自己的这些人的举动,竟都无动于衷。眼见得他们上前来对他动手,他竟毫不反抗。众便衣官差们更一齐围了过来,几下子便把他五花大绑地捆住。 太监李实领着众人入内,向店里面一时惊愕的众酒客,当众宣明了金铁掌的罪状,说明此人身背多条命案,更是朝廷通缉已久的走私要犯,罪不容赦。众酒客一片唏嘘,纷纷盯着那赤脚大汉看。店老板更吓得腿软,心里便想着该如何去贿赂这些当值的官差,要不然少不了给他安排一个窝藏包庇的罪名。 就见这一干人喧喧嚷嚷地,把罪犯金铁掌推出了店门外。太监李实在前引领,雄赳赳昂首阔步;众官差前后簇拥气势汹汹。他们押解着那赤脚大汉径自去了。 而在酒馆内,还留在这里但望着同桌人惊愕的神情的庄震仓,却略一拱手,笑道:“好朋友们不要惊慌!我同李大人都是约定好的,咱们在这里要捉拿一名要犯。就是适才被李大人率人逮住的那个。没能事先告诉你们,是怕大家一个不注意,打草惊蛇了,走脱了那要犯,兄弟我可就吃罪不起了。” 听了他解释,娄晋梵等人都是一笑。都道:“好啊,你这跟我们摆鸿门宴来了?”,“好狗材啊,擒拿要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好朋友们打声招呼,还真怕咱们配合不好你吗?”,“得了,得了。这次啊,算你没劲!”,“捉住的那人是什么人啊?” 听众人呶呶不休,庄震仓忽然一摆手示意他们打住,随即拱手为礼,说道:“兄弟还有要事。就不和你们扯淡了。再会!”说完,一甩袍角,带着侍候于旁的众便衣密探和请来的武林高手们,转身而去。 只是范文程犹愣在那里,懵懵懂懂,一时间心中满是疑窦。为他置备的这桌酒席自然是就此散了。 同桌的人纷纷与他寒暄客套了几句,也都走了。独剩下范文程一个,站在那里发呆。适才的热闹与热情,都变作冷烟散去。他一个萧索落魄的寒酸文人,对自己今后的前程、人生,仍旧一片迷茫。原打算是来投奔同窗故友庄震仓来着,如今看庄震仓这般态度,也知道是没指望了。 范文程不由得黯然喟叹,更端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却忽然发现邻桌上适才醉酒吟诗的那轩昂青年犹在。那人却也正在看着他。 范文程一怔,随即冲那人拱了拱手,说道:“朋友,刚才的时候,我无意间听见你吟了那几句诗,很觉得意味深长。此刻,不知你是否还有酒兴,可否愿意同在下喝上几杯?” 那轩昂青年像是已酒醒了一些,凝注了范文程一会儿,才道:“不敢叨扰。” 不知为何,那范文程自心底里却对这青年格外的亲切,便笑道:“听你口音也不像苏杭一带的人。正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难得咱们有缘,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你我也不必互通姓名,只此喝上几杯,随便聊聊可好?” 轩昂青年有些犹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多承厚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二人坐到一处,各自举杯一饮而尽。他们都十分洒落爽朗,也不吩咐酒馆从新置备菜肴,只就着这桌剩酒剩菜,一起对饮。 哪知二人越谈越是投机,几句话便说到了辽东军情上面来。范文程一向自恃熟稔兵事,以为己有王佐之才。哪知坐在自己对面这位正高谈阔论的轩昂青年,其胸中气象,竟更胜于他,实是个韬略非常的人。 范文程十分讶异,自心底里对那青年由衷地钦佩。暗想:“观此人谈吐与气象,可知他实非池中之物!怎么也沦落在这里,醉生梦死?”便忍不住问道:“兄台才具非凡。我观你虽是个书生,却有统兵的能耐!你这样的人,我十分少见。也只读史看书,从史书的人物里,才找的出似兄台这般风采的。不是周郎,便是武穆!所以我真要请教一下你的姓名。” 那轩昂青年听了一时渊默,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原来天下知我肺腑者,非止孙大人与熊督师二人而已矣。不想在这杭州酒馆内,竟也能奇遇了你这样一位不凡的人物。兄台即是相询,那我自也不敢隐瞒。不才姓袁,名崇焕,草字元素。” 范文程听了一愕,手中筷子不禁掉下地来。 ********************************************************** (5)追踪 斜月朦胧,乱草成丛。古道西风瘦马处,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断肠人,正流离在天涯。 深夜里,一个身形高阔的人正在巉岩峭壁中拼尽全力的奔跑。他走过的路,其实是一条蜿蜒曲直、杂草丛生并满是泥泞的小道,周围都是看不见的积水、泥淖和沼泽,若是稍有不慎一脚踏进沼泽里,不免性命堪忧。但奔跑着的这个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危险,或者是他过于地大胆,独身在黑夜中竟不够谨慎。总之,他这样行色匆匆、慌不择路,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人名叫铁云飞,是一名锦衣卫。将近四十的年纪,办案经验已有二十年之久。他长得浓眉、大眼、重髯,肤色黑紫,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两块胸肌坚硬得像石墩一样。他的外形其实和他的内在性格很不相符。虽然他长得粗犷,但其实心思十分细腻,又思维缜密,做事永远慭慭谨慎、如履薄冰一般。他是经过严格的选拔和残酷的训练,才成为一名业务出色、实力一流的锦衣卫,不止有过人的武功、冷静的头脑,更有顽强的意志及可靠的忠诚。 和他的许多同僚一样,要成为锦衣卫中最出色的大内高手,经受炼狱般的训练总是必不可少的。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他们可以出色的完成诸如潜伏、侦查、间谍、暗杀、缉捕或一些重要情报搜集工作。铁云飞可以在腊月寒冬的冰天雪地里,光着身子待上一整夜;可以在高温酷暑中,在厚重的掩体下匍匐着一动不动;可以顽强地应对多种酷刑和诱骗,保持着忠诚;可以处理许多突发事件,执行多项安全保卫工作;他精通暗杀术,专业得像一名武林中的高级杀手;而他更为擅长的是侦办涉及危害皇权的各类刑事案件,对于侦查和缉捕,十分精通。 万历年时,他曾在辽东负责过军事情报搜集,因为工作完成得极其出色,遂为上级大加赏识并委以重用。天启年时已成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的亲信,在魏忠贤集团扳倒东林党的政治事件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后他又执行了秘密监视大学士孙承宗的特殊任务,捏造了一些罪证,在迫使孙承宗倒台的行动中,为魏忠贤集团立下了汗马功劳。这铁云飞早已是田尔耕手底下最杰出的密探和高级情报员之一。 这一次,他被田尔耕授命,去执行一项缉捕任务。缉捕的对象是一名叫褚君宝的人。这个褚君宝是“梃击案”中重要的涉案人员,原是万历年时太子身边的侍卫,也曾做过禁军教头。后因蒙冤受到该案的牵连,经三司会审被判了死刑。但死刑并未得到立即执行,因某些原因而被延缓。直到天启年,案犯褚君宝不知如何竟从刑部的死囚大牢里逃脱,从此消失音讯。直到天启六年,才有了他的消息,传闻此人一直流亡在江湖,并为黑道帮会从事出境走私等活动,又与倭寇过从甚密。于是,田尔耕秘密派遣了十名锦衣卫,出京去捉拿褚君宝。 行使刑事司法权,其实是锦衣卫的又一大职能。而实质上,锦衣卫的这一职能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上的授权,就和东厂一样。同属情报部门的厂卫特务机关,竟可以自主地、任意地、广泛地行使这种法外之权,肆意从事司法活动,随意干预普通百姓的一般社会生活,恰恰正是明朝所独有一种司法乱象。 厂,曾包括东厂、西厂和内行厂,是由太监组成的特务机关,专管监察、缉捕那些触犯“谋反”、“大不敬”或“妖言”等严重危害皇权犯罪的嫌疑人。 卫,即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为皇帝亲军“上十二卫”中的一卫,主要职责本是掌管皇帝出入仪仗和安全警卫等事宜,相当于皇家警卫团。但从太祖朱元璋开始,锦衣卫便被皇帝特殊授权,从而既拥有兵权,又拥有司法权,广泛地从事缉捕、刑狱等司法活动。其中所设的南北镇抚司中,北镇抚司专管诏狱。 厂卫从事侦缉、监察和情报收集活动,一方面充当着国家军事情报部门并承担着国家安全顾问的职能,另一方面又是非法定的司法机关,其职责涉足司法活动各个环节,实际权力更远在三法司和其他中央机关之上。它们派出的密探“番子”、“缇骑”遍布天下、无孔不入,无论官民公私大小事务都在特务的监视范围之内。得到情报后,即可“片纸朝入”,直接送入宫中,而且有权突入执讯,任意缉捕、拷问,完全不受任何法律程序制约。天启年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专权,民间偶语稍有不敬魏忠贤的,立被知觉,辄遭擒僇,甚至剥皮、刲舌。 厂卫直接参与司法审判。逢三司会审和锦衣卫北镇抚司考讯重要囚犯,厂卫都要派人监视,称为“听记”。厂卫还可随时到各官府衙门访缉、查讯,称为“坐记”。除此而外,明朝还形成了宦官审讯录囚制度。凡遇大审录囚,大理寺要张黄盖,设三尺高坛,太监居中而坐,三法司长官则只能侍其左右,其他官员则侧立一旁。整个审判活动完全受司礼太监cao纵。这种录囚制度,为明朝独有,称为“大审”,到宪宗成华年间成为了定例,每五年举行一次。另有“热审”制度,为每年暑天小满后十余日进行,亦是由太监来领导三法司审理囚犯。 厂卫还自设特别法庭,任意刑讯问罪,假造证据、严刑逼供。而厂卫所使用的刑罚更多是法外之刑,且异常残忍。譬如凌迟、枭首、磔、戮尸、脑箍、烙铁、族诛、立枷、断脊、堕指、刺心等等。被审问者,五毒备具、呼詈声沸然、血rou溃烂,宛转求死不得。 可见,锦衣卫不单从事着皇家警卫、国土安全和军事情报工作,更多情形下,实际是从事司法活动,执行缉捕、刑狱职能。 但像铁云飞这样精锐、顶尖的大内高手,则很少会再被派去办理那些普通的刑事案件,除非是侦办像内阁官员、六部长官或统兵前线的高级将领的特别重大犯罪案件,否则,作为国家最高情报和安全机关的行政首脑田尔耕,他完全不必要派遣像铁云飞这样的顶级干探去执行这种一般缉捕任务。 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番由田尔耕派出去的这十名锦衣卫,竟都是和铁云飞相同等级的锦衣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办案能手、是间谍精英、是情报专家,这十个人无一不是田尔耕最亲信的下属。 他们当中的任意一名,都可以在执行外勤任务中独担大任,去独立负责那些最为艰巨和复杂的行动。而要这样十个最顶尖的锦衣卫来一起来执行一项任务,哪怕是极其艰难和重大的任务,也几乎从来没有过,即便是对付东林党或孙承宗,又或是在协助兵部处理广宁兵败即宁远军事防御计划时,也未尝启用过如此高级别的行动调遣。更何况,任务的对象仅仅是一名刑部逃犯。要抓捕一名逃犯,居然要动用十大锦衣卫,而且保密级别被定为最高,如此决策实在不可理解。行动中的这十个人也都是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他们不知道上级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大题小做。但行动的原因,从来不是该由他们这样的人去考虑的,他们只需要关注于如何尽善尽美尽快地完成任务,该如何顺利地将死囚褚君宝尽快抓捕归案。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任务,他们十个人几乎就给办砸了。这十名锦衣卫一向无往而不利,但没想到在这件看起来极其简单的行动任务中,居然会阴沟里翻船。十大高手,死掉七个,连同铁云飞在内的剩余三人则全都重伤,就这样他们才抓住了这个褚君宝。褚君宝是他们在江西九江附近抓住的,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从江西往北京返回的一路上,这几人又迭遇险阻,竟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前来劫夺这死囚,其中不乏黑道帮会里的人物。 缉捕行动由最后的这三名锦衣卫来保证完成,除了铁云飞外,另外两个一个叫做贾长啸,另一个叫做房德坤。锦衣卫贾长啸是武林鹰爪门的弟子,而锦衣卫房德坤则师出蜀中唐门。他们三个押解着褚君宝向京师返还。一路上遇到的突发事件层出不穷,让人措手不及,好几次这三个人都险些丧命。这些突然冒出的刺客、劫匪或黑帮成员,无一例外都是冲着褚君宝来的,可这三个锦衣卫始终未能查清,他们这些人以褚君宝为行动目标,其究竟目的何在。难道褚君宝掌握着十分重要的事物或机密? 看似如此简单的任务,竟比他们往日执行过的许多艰难、复杂的间谍工作都要困难。一时迷雾重重,尽是杀机。 因一场激斗,铁云飞和那两个同伴被迫分头行动,后在一众神秘的蒙面刀客的阻截下,铁云飞仗着机智和神勇,终于甩开了这伙人。之后循着同伴留下的记号和线索,一路紧追了过去。此时,虽然无尽的深夜正吞噬着他,但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实在无暇去考虑自身的一切,充斥在头脑中的只是重重疑窦和各种细枝末节所交织而成的线索。虽然一切还都没有答案,但他相信,答案离水落石出也已不远。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赶快追上同伴,马上同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