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元靖
近中午的时候,老姜出现了。 “你丫专门来混饭的吧?”我把打好的饭递给老姜,说道。 “是的,是的。万寿寺的素斋,闻名杭城。” 老姜嘻嘻一笑,接过饭碗。我俩没在食堂吃,一人端个碗蹲在书画室旁边的石头上,没有其他人,可以边吃边聊。 “唐少,你没啥事吧?”老姜突然问道。 我一愣,回道:“没事啊!我能有啥事!” “那就好!昨晚我梦到你小子给我打电话,说受伤了。今天跑来看看,你没事就放心了。”老姜说着偏头看了看我右胳膊。 我一口饭堵在喉咙差点没呛住。 “你……你真梦见我打你电话?” “是啊!还说被暗杀……不,暗算。说得跟真的一样。” …… “你咋了?唐、唐少!唐一!唐一!唐……” 大概是我的脸色吓到了老姜,老姜一把夺过我饭碗,扳着我肩膀晃了几晃,使劲叫我的名字。 少顷,我才从痴呆中回过神来。 看着老姜,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梦见给你打电话了,也是受伤了……” 我把梦中的情景从头到尾讲给了老姜听,还有那个守墓扫地的老者谢清灵。 “走!”老姜站起来。 “去哪儿?” “瞿鸿机墓。让老夫亲自去察看察看。” 十分钟后,我再一次站在了那个岔路口。望着那条通向瞿鸿机墓的小路,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姜正在大声读路口的简介牌。内容跟我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嘿!这么大一个军机重臣,怎会埋在这里?万寿寺虽然在南宋时是皇家寺院,但是后来没落了又重建,重建了又没落,到清末的时候,这一带都是乱坟岗了吧?”老姜道。 “谁知道!风水好吧!”我心不在焉地敷衍,人有些恍惚,有点分不清是梦是现实的糊涂。 俩人一前一后沿小路朝里走去。大概走了二百来米,果真左拐上石阶。我没有一下踏上去,只看了一眼那层层石阶铺着的墓碑,心便紧张得狂跳起来,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老姜撞倒。 “老姜。”我叫道。 “怎么了?咋不走了?”老姜在身后问道。 “你看这铺地的墓碑!跟我梦里一模一样。”我指着石阶说道。 “我说唐少,我就不信你在寺院这么多年敢说没来过这里?”老姜一脸不信。 “我发誓真没来过。”我急了。 “好吧好吧!来都来了,上去看看。”老姜催促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踏上石阶。果然,爬到上面后,便是俩块大约两米高的石碑。走过去大概浏览了一下,是瞿鸿机的后人刻的关于他的生平。而他的墓,一个形状像倒扣着的碗的大墓,便在距离石碑十米处的圆形墓台上。墓前立着一块碑,正如梦中所见,上刻繁体“瞿文慎公鸿机之墓”字样。供台上残留着燃烧殆尽的烛灰,三个红彤彤的苹果并排供着,在这清一色灰调的墓景中煞是扎眼。 趁我发呆的功夫,老姜已经墓前墓后转了一圈,然后向我走来。 “没发现哪不对,我还以为后面会有一个洞,那个守墓的老头便住在里面。”老姜笑道。 我没吱声,朝后面走去。 瞿鸿机的墓背靠山壁,四周以石垒出一道类似城墙的壁垒,呈环形将墓包围。山壁往上,便是古香禅院三圣殿。若站在三圣殿外面的平台靠着栏杆下望,透过密密的树枝林叶,隐约可见圆形的墓顶。 此时我站在下面向上望去,陡崖之上飞檐翘角、黄墙黑瓦,隐匿于深山丛林,显得格外神秘。不知是我在窥视它,还是它在窥探我。就这么躲躲闪闪,若隐若现。 正想收回视线,眼珠流转间,一块墓碑状的石头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石板在右上方的坡壁处,奇怪的是,一棵巨大的树根似乎与之相连。那裸露的树根像八爪鱼般,将石板牢牢抱住。隐隐约约,似乎上面刻得有字。 “老姜,你过来。”我叫道。 “什么事?” “借我踩一下,我上去看看那石头。” 老姜不满地瞪我一眼,蹲下去,将我托到坡壁上,我顺势抓住树枝,慢慢攀沿上去。没多大功夫,便靠近了那块石头。 我猫下腰,扑在老树根上,稳住重心。仔细一看,果真是一块墓碑。 因为年深月久,石碑上粘满了泥土还有苔藓,字大多模糊不清。但是最大的三个我还是认出来了。 --谢,清,灵。 “谢清灵,南宋皇太后谢道清秘密授权的陵墓守护者。此人擅长奇巧玄异之术,死前在此山布下极为复杂的障眼之阵,数百年来尚无人堪破。” 当我看清石碑上的名字正要告诉老姜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我循声望去,来者竟是元靖。 依然还是上次那张面孔,轮廓分明,线条硬朗。俊美,帅气,干净。这次穿了件黑衬衫,黑色长裤和黑皮鞋,做工考究,质地优良。双手随意插在裤袋里,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性感,几分邪魅。与第一次见他时完全相反,上次帅得没特色,但是有温度,今天帅到没朋友,然而没温度。尤其眼睛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属于人类的情感,只要对视一眼便如掉入寒冰地狱万劫不复。他笔直地伫立在老姜旁边,挺拔而高冷,把老姜衬得越发rou丝。 老姜仰视了一下元靖的身高,默默地拉开了距离。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视点落在他头顶,问道:“连你也不能堪破吗?” “行行果有短,久久自芬芳。”他冷冷道。“不归我管的事,从不过问。” “啪啪啪!” “好诗,好诗!” 老姜二逼哄哄的鼓了三下掌,连连点赞。大概他察觉到气氛不对,想搅和一下。 然并卵,元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吟了两句诗,也没听懂,又不敢问。更不明白他来此地的目的。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看到他,心里便升起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份莫名的恐惧好似沉睡了几生几世,在极深的黑暗中正被一点点唤醒。 元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抬手指了指眼睛。一道神秘的力量向我席卷而来,我挣扎着想逃开,却又不由自主看向他的眼眸。只见那黑色的瞳孔像镜头一样不断伸缩和放大。我极力躲避,却无能为力。那道力量有若实质般,将我一下扯过去,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到成为一个黑洞,我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被吸进了黑洞深处。 等我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白色的封闭的房间里。上下左右前后全是镜子,数不清的大大小小镜子,以及数不清的我。 我走近一面镜子,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惊恐万分的脸。突然,镜面如水般波动起来,镜中的自己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一个小男孩,分明就是我七八岁时的样子。正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在上学的路上,不远处有几个围成圈的男生在激烈地讨论什么。我好奇地走近一看。原来地上有只老鼠被夹住,男生们正七嘴八舌商量如何处死这只老鼠。老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圆圆的小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色。 “烧死它!我家有汽油。”一个男生说道。 “还要回家取汽油太麻烦啦,干脆捡块砖头砸死吧。”另一个男生说。 “砸死?太便宜它了,我觉得淹死好,让它在水里游泳一直游到没力气,然后慢慢死掉。”又一个男生说。 “你们的这些死法都太一般般了。”一个明显高出一截的男生鄙夷地看着另外几个。 “那你有什么高招?”有人问。 “我见过饭店里杀青蛙,先把青蛙钉在墙上,用刀在头顶切一条口子,然后捏住头皮往两边一撕,皮就扒下来了。那青蛙还是活的,太好玩了。我们也可以把老鼠皮扒下来,再观察它还能活多久。” “哇!我看这招好。”马上有男生欢呼。 “是不是太残忍了?”也有男生小声反对。马上就被其他男生鄙视,骂“胆小鬼”。 …… “可不可以把它放了?”我怯怯地问道,因为这几个男生是高年级的,比我大好多。 “去去去……”其中一个男生不耐烦将我推开。我倔强着不肯动。 “关你什么事?再不走当心揍你!”又有一个凶道。
“太可怜了,你们把它放了吧!”我哀求。 “哈哈哈……”我的话引来一阵爆笑。 “可怜?你老师没有讲过?老鼠是害虫,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那高个男生严肃地“教导”我。 “……”我无言以对。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确实如此。 那几个男生不再理我,准备将老鼠带到别处去弄死。老鼠吱吱惨叫,似乎在求救。我心一横,拦着他们不让走。 “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死它。” “哎……你这小子是不是欠揍啊!”有人使劲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地,“哇”地大哭起来。 “求求你们了……放了它……”我边哭边说。引得路人都向这面看。 “你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刚才“教导”我的那个问道。 “唐一……二、二年级三班。”我抽泣着答道。 “唐一,那这样,我们不杀它也可以,你把它买去,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拿回家当宠物养。”那男生说完,另外几个哄然大笑。 “那要多少钱?”我问。 “十……不,一百。”男生说道。一群人幸灾乐祸地盯着我。 我摸摸口袋,一毛钱都拿不出,别说一百了。 “没钱吧?那对不起啦我们走了。”男生们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就要离开。 “等等,可不可以拿东西来换?”我急忙追上去。 “得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几位男生交换着眼神。 我取下书包,从里面拿出我最心爱的变形金刚,是爸爸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因为这部动画片,使得我们男生都梦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变形金刚。 当我有些犹豫地拿出变形金刚时,果然那几位男生都眼睛一亮,流露出贪婪的表情。 “换!”那个似乎是“头儿”的男生很干脆地说出一个字,示意将老鼠交给我。然后一把将我手里的变形金刚夺了过去。 我有些害怕地接过夹着老鼠的夹子,眼睁睁看着他们如同凯旋一般簇拥着变形金刚离去。 怕老鼠咬我,我抖抖索索将它放在地上,对它说道:“你不要咬我,我这就放你走。” 老鼠似乎听懂,不再吱吱乱叫,也不再挣扎。我这才小心地弄开夹子,老鼠哧溜一下钻进跟前的绿化带,看样子并没有受伤。 我如释负重,慢慢转过脑袋,看向镜外的成年后的自己。 从不曾想过会与童年的自己隔空相遇。童年的经历再一次清晰地,如电影般一幕幕展现在眼前。我竟然被自己感动到,急忙收回目光,转向其他的镜子。 每一面镜子都在播放着我的人生。播放着所有我记得或遗忘的经历片断。 有喜,有悲。有生,有死。有善,有恶。 让我看到自己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高尚。 这让我觉得我的一切都被监视,似乎有一个隐形的摄像头,将我的一生全部录入其中。 实在太可怕了。简直要疯了我!!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我大喊,一拳头击向镜子,镜子无声破裂,无数面镜子纷纷碎落,于空中化为无形。 所有的镜子尽皆消失。 两张脸出现在眼前。一张漠然,一张愕然。前者正是元靖,后者则为老姜。 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竟然从谢清灵的石碑处掉到了地面。 老姜拍拍我肩膀,关心问道:“唐少,没摔着吧?” “我怎么了?”我纳闷。 老姜一怔:“刚才你不是从上面滚下来了……” 我恨恨盯了一眼元靖,拍拍身上的土,说道:“没摔着。” “刚才怎么回事?”我质问道,却不敢正视他。老姜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元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检查了你的今生。”元靖负手望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神情,那语气,就像一个主治医生,刚刚诊断了一个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