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再次见面
大家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三舅倒不在乎这些,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事,说:“哎,都用三合板装修了,那我跟你学木匠不是白学了!” 四姥姥接过话来:“咱们这里经济落后,那些新东西一时半会还过不来,兴许还能再干几年。” 四姥爷说:“也难说啊,广播上说深圳那边三天就能盖一层楼,早晚咱们都得换成水泥房子。”他吐了一口烟,对三舅说:“老三,你敢跟四叔去深圳不?听说那边的有钱人喜欢老式家具,连喝茶的茶桌都很讲究,在那里投资的香港人一套红木家具就两三万块。那边还有不少家具厂,就缺我这种懂老式木匠手艺的人,进厂之后只要学会cao作机床,一个月就能挣两千多。” 一说起挣钱的话题,气氛就变得活跃起来了,后来众人就都在聊去南方打工的事,我这时候真睡着了。 后半夜我失眠了。 虽然失眠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孩来说确实少有,那主要是因为这种年纪的孩子没有心事,可如果他们碰上像我这样的事情呢?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再上一次老庙山,因为我很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比如,关于老庙山和老道,连四姥爷和村里人都不知道的事,满月是听哪个大人说的。最重要的,是那些银器对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第二天一大早,姥爷和姥姥就起来下地干活了,姥姥临走的时候问我是去地里找他们还是在家里玩,我装作睡得很迷糊说在家里玩,姥姥叹了口气走了,我听到姥爷劝她,“几年才来一回,能跟咱亲么。” 等他们走了,我赶紧起床,直奔老庙山而去。 我推开破庙的时候,觉得梁头上一阵响动,那声音应该是从高处的梁上不断跨跃到低处的声音,看来满月又爬到房梁上去玩了,我便朝上喊道:“满月,我来了,你下来吧!” 就在靠着门板的那根柱子和一条横梁交叉的地方,露出了满月的脸,他对我笑了笑,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三米多的高度和地砖的冲击好像对他没什么影响,我夸他厉害,他不当回事,拉我走到靠神台的地上,那里已经被扫干净了,还摆好了“石子”。 “我有个事得先跟你说。”我掏出那个银蛤蟆,“我昨天顺手带回去了,不是故意的。” “你要想要,我可以都给你。”他说的很轻淡,好像那就是一两块糖的事。 我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忍不住问:“真的?” “真的,我本来就打算全都给你的。”他指指地下那几颗“石子”,又指指神台上的暗格,只不过他的眼神有点恍惚,总觉得像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不管怎样,我最想要的竟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真是白失眠了。可是,我反而很内疚又很难过:满月对我这么够意思,我还老惦记人家的东西,而且还冒出过那么坏的念头,我真是太差劲了。而且,我明天就要和这个难得的朋友分开了。 我和满月玩了几把抓石子,结果都是他赢。我们又玩了很长时间跳房子,还是他赢的多。他看我不是很专心,就问怎么了。我只好说:“我明天就得回家了,是回自己的家,至少一年不会再来了。”满月脸色立即变了,我赶紧解释:“我今年七岁,回去要上小学了。不要紧,我明年暑假一定再来,到时候天天来找你玩。对了,你会抓螽斯儿吗?咱们出去抓?” 他摇摇头,一个人坐到了神台上,又是那种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蹲着的姿势。我推推他的肩膀,他也没理我,我只好到一边去玩石子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过了好一会,他看看窗外的天色,然后叫我过去,我坐在他身边,他说:“我之前骗你了,那些不是锡胎银,是真银的,还有几件金的,我知道你喜欢,以后都是你的了。” 我忙说:“我不能全要,你就给我几件做个纪念吧,我保证绝不会给别人显摆,这个世界上就咱俩有这些东西。” 他笑了笑,又指了指右边的房梁上:“那里第四层梁头上有我藏的一幅棋,还有棋谱,也给你,那些棋局够你破两三年的。”然后又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说:“夜猫子又要孵小夜猫子了,以前这里有很多老鸹,它来了之后就没有老鸹敢来了。不过它的窝搭的不行,我还帮它的窝铺过草呢。” 我感动的快要哭了。 “这座房子很奇怪,在这里面呆久了,人会变,本来很好的人会变坏,本来很和睦的关系会变得糟糕。这里发生过太多的事,我已经厌倦了。真羡慕你,能过得像个平常的小孩。”满月用一种和他表面极不相称的语气说着话,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因为太孤独而向一个不相干的人倾述着。 我流泪了,说:“满月对不起,刚跟你熟了我就要走了。咱们再玩一会吧,接着玩石子好不好?” 满月却淡淡一笑,从神台上跳下去,又到了柱子旁,攀着破门板几下就爬上了横梁,站在上面叉着腰对我说:“玩别的都没意思,你不是喜欢跳梁吗?敢跟我比跳不?” 我抹了一把泪,笑了,然后也爬了上去。我们俩一起看看最上面,那里有一个由几条方木组成的“工”字形的结构,正好可以一边坐一个人。他也没说预备,就往上爬,我紧跟着也追了上去,很奇怪,之前很难上去的梁,现在好像轻轻一跳就可以够着,然后一撑胳膊就上去了,转眼我也已经站到第三层的一条横梁上了。
从第三层到第四层,梁之间的距离更大更斜了。只见满月一纵身,很轻松的用胳膊攀住上面的梁木,然后身子一斜,右脚就勾了上去,再一用力,整个身体就上去了。他指指旁边:“看,夜猫子的窝就在这,有两颗蛋!”他往上又爬了几下,最后很轻松的坐在了那个“工”字木框架的左边。 看来这一跳是最后的难关。我蕴酿了几次都没敢跳,满月在上面笑起来,笑完了又说:“不用怕,就跟我刚才一样。”我看到他坐在横木上晃着脚,微笑着看着我,那笑容很让人舒服,我瞬间充满了勇气。于是,我双臂张开摆在身后,屈膝躬身,鼓足一口气,然后猛得往上一跳。 我终于坐在了满月旁边。 我和他中间隔着“工”字架的短柱,也跟他一样悠闲的晃着腿,就这么晃了很久,我们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月说:“该走了!”我一怔,看看窗外,天已经很暗了。这时满月已经起身,几跳就下到了最低的梁上,一翻身就跳了下去,我则很费劲的到了下面。 我和满月恋恋不舍的告了别,然后就在破庙前分了手。 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一方面是怕自己难过,另一方面,我怕一转头发现他又没了,我不愿意再把自己的朋友想像的那么奇怪了。 回到家,姥姥已经摆好半桌菜了,看到我埋怨道:“你去哪疯了,给你送行你还这么晚回来,再不回我都要让你三舅去大喇叭广播了!” 我回头看了看老庙山的方向,忽然感觉到特别的累,连眼都睁不开了,也没理姥姥就进屋躺到了床上。 姥姥叫道:“你现在睡什么,明天六点就得起来赶火车,一会吃完了早点睡!”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我的姥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在此之后,我有好多年没再回过曲阜,而我的姥姥则在之后第二年冬天去逝,她弥留之际还专门给我打了电话,可当时我不在家,她只好对我妈说:“我没谁对不住,就对不住我的小外孙了,我当时,应该好好看着他的。” 是啊,如果我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也会好好被她看着。可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太困了,那一觉,我睡得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