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沈瑞雪是吴兴沈氏家主最小的嫡女,在吴兴沈氏本家诸女中排行第九。而沈雨芹不过是建康这一支旁系的第九女,而且还是个庶出的,显然本家沈氏族谱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一号人物存在。 沈瑞雪年纪虽小,容姿却盛,她施施然进了幔帐,身后方又跟进三名华衣女郎,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看着装打扮并不像是随侍婢女,但沈瑞雪也不引荐,只是带着三女进了幔帐,走近水滨。 水波粼粼,沈瑞雪迎风而立,裙带随风起舞,端的是一副仙人神姿。果然,场中有人忍不住持手中如意叩击盂盆,应和声中摇头晃脑地唱起了。 沈瑞雪不骄不躁,双靥微红,明眸善睐,目光在场中徐徐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曹明玕身上。 曹明玕仍是卧坐于席,纹丝不动,衣襟微松,满身落拓,桀骜不驯。 沈瑞雪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别开眼去瞅那唱赋之人。曹明玕哂然一笑,右手懒洋洋地抬起,随手一指:“你……” 沈瑞雪欣然回头,却发现曹明玕手指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三女中的一女。 再看那女郎圆脸杏眼,生得不算貌美,却也有几分可爱,此刻似乎犹自不信曹明玕是在跟她说话,瞪着一双玲珑大眼,满脸激动,双手更是紧张地捏着绮带微微发颤。 沈瑞雪柳眉细不可察地一蹙:“这是吴兴钱氏阿静。” 吴兴钱氏? 众人面露困惑,吴兴士族大姓也不过有个沈氏,这个钱氏,听都没听说过。 这厢那钱静羞羞答答,头颅压的更低了,手足无措地走近两步,向曹明玕行了个礼:“曹郎有礼。”声音低微得也只有沈瑞雪和曹明玕二人方能听见。 那厢已有女郎从水边站起,朗声问道:“我等孤陋,不曾听闻过钱氏,还请沈九娘相告,这是江南哪一大家?” 沈瑞雪浅浅一笑:“不过是吴兴一商家之户。” 此言一吐,众人顿时熄了兴致,性情稍好些的不过神情淡漠,脾气不好的直接拉下脸来,责问道:“沈九娘,你怎可带此等商贾之流的人来污了我等耳目,扰了我等雅兴?” 晋人喜好雅致风骨,为人行事崇尚洒脱不羁,但同时却又将士族门第看得甚重。今日修禊同邀之人,不论出身高低,都是出自士族,即便像沈雨芹这样的出自寒门庶女,那也是世家子弟,哪是满身铜臭,不入品流的商贾之户可以比拟的? 钱静却仍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些风度翩翩的俊美郎君,见他们顷刻间翻脸薄情相待,不由得眼眶蓄泪,一副欲哭的楚楚样。她本生的娇俏可爱,这一委屈含泪的模样更是惹人可怜,可就连那素来惜花的曹明玕竟也漠然无视起她的存在,自顾自地饮起酒来。 钱静只觉得胸口发闷,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犹如在火上煎熬,众人眼中她似乎成了个透明的影子,即便是身份尴尬的沈雨芹,也能从善如流地重新融入其中,唯独她……她贝齿紧咬着唇,直咬得唇破流血都宛然未觉,满脑子浑浑噩噩。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宴也散,席已冷,幔帐轻薄,微风起舞。那憧憧人影仿佛已远去,连个残影都不曾留下。 “女郎。” 耳边一声轻唤,终将她恍惚的神志拉回。茫然四顾,凄凉满腔,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女郎!”钱静的样子吓坏了她的贴身婢女菡萏,“女郎因何哭泣?” 胸臆难舒,这种丢脸的事实在令她难以启齿,于是只是皱眉不答。菡萏奉上手巾,钱静胡乱抹了脸,稍稍整了妆容,扭头瞥见菡萏一副忧心忡忡的眼神瞅着她,便忍不住问道:“可还有不妥?” “女郎眼睛红了,不如奴婢唤冯叟驾车过来?” 钱静也估到自己眼前这副样子见不得外人,想了想刚要应声,幔帐外有个声音唤道:“女郎可在?”听着声音陌生,钱静不明所以,菡萏倒听出是侍女红蕉。 红蕉才不过十一二岁,平时只管院落打扫等杂役,并不曾贴身服侍过自家女郎。这会儿怎会冒冒失失地过来? “红蕉。” 帐外的小侍女听闻,掀起帐纱探头,一脸欣喜:“女郎果然在此!奴婢方才见好多车乘自这溪边离去,便猜女郎或许在此。” 菡萏斥道:“你来此作甚?” 红蕉见菡萏神态不佳,忙把怀中之物举高:“奴婢来送幕离。”
钱静面上一喜,刚要伸手取来戴上遮面,菡萏却奇道:“谁让你送这个来的?” 红蕉一脸讨好:“方才奴婢几个闲聊,郁离说虽然那些京都来的贵人并不在意男女之防,但如今既渡了江,到底行事还是得依着我们江南士族旧例来才算稳妥,那沈九娘若存了心思学京都的官样儿妆扮讨巧,这才真成了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奴婢觉着有理,不想让沈九娘害了女郎,便起了心思,给女郎送幕离来。” 菡萏不觉失笑:“你倒会讨巧。不论如何,这幕离送的恰到好处,回头赏你。” 红蕉满脸欢喜。 却不防钱静一声冷笑:“她倒是好深的心思,这般的奴婢,我可实在使不起!” 红蕉吓得一哆嗦,扑通跪下伏地,全身瑟瑟。 菡萏见钱静满脸怒容,心里也是一阵惶恐,有心想劝却有不知道怎么措词方才合适。钱静将幕离扔到地上,一甩袖子,忿忿而走。 红蕉惧怕地哭了起来,菡萏只觉得背上发冷,将红蕉从地上拉起:“哭什么,女郎又没骂你。” 红蕉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菡萏救我。”心里实在怕极了,浑身瘫软使不出力来。 菡萏力气小,拉不动她,只得按捺下性子,蹲下身问她:“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红蕉哭道:“是……是水芋。水芋说郁离的话在理,如果我在女郎跟前得了脸,以后便能升作贴身侍婢……水芋是为了我好才……” “这个水芋!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郁离怎又碍了她眼。你快起来!你再不起,我可不管你了。” “菡……阿姊!阿姊!我错了,求阿姊救我,我怕女郎打我……” “唉,你个傻子,女郎不会拿你怎样。” “刚才女郎好生气……” “她没生你气。” 红蕉抽抽噎噎,一脸懵懂:“女郎不是生我气,那她是在生谁的气?” /11/11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