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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访铁头纵论盐政

    第三十回访铁头纵论盐政摆纹枰手谈力棋

    三月初一,范昭带着红儿和月香来到瘦西湖畔的一座园林拜访世交胡兆麟家。胡家和范家一向交好。范昭击败琉球棋王与那霸的事迹胡兆麟早已知晓,此时又因为在梅花书院讲学,范昭在扬州名声鹊起,胡兆麟自觉与有荣焉,因此对范昭热情招待。

    胡兆麟虽是盐商,却不失儒雅。范昭忽然想起在二十一世纪关于这位胡兆麟的佚事和争论颇多,不禁十分感概。21世纪网络如此记录:胡兆麟,又胡肇麟,扬州盐商,嗜好围棋,棋风硬朗,绰号胡铁头。因棋瘾很大,而且不挑对手,在棋界有名声。胡兆麟流传最广的事迹就是他按子论彩一子一两银子的豪赌;还有,一次和范西屏下棋,局势不妙,遂装病请求暂停,暗中请施襄夏支着,第二天续弈,这位胡铁头把施襄夏的棋着往棋盘上一落子,范西屏不禁笑道:“定庵(施襄夏字定庵)人未到,棋先到了。”当然,这个故事真假难辨,范昭不会傻到现在去当面求证。在21世纪的围棋论坛,胡兆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主要是关于其棋力的定位。按说胡兆麟被认为是范施的二手,但是很多人看到这位“铁头”在范施手下碰得头破血流,对胡兆麟的棋力颇不以为然。然而,范昭来到大清之后的阅历,表明能作为范施的二手,哪怕仅仅是弱二手,其实力也必然不俗。范昭想到自己现在是范西屏的三手,与胡铁头的对局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范昭很期待。

    范昭坐在大堂品茶,稍时,胡兆麟从内堂走了出来。范昭起身行礼,道声“胡世伯”。胡兆麟爽朗一笑,道:“贤侄不必如此客气,江山代有才人出,你现在风光得很。老伯很为范晔贤弟高兴。来来来,我们先杀上一盘。”胡兆麟果然棋瘾大,这下连叙旧都勉了,拉着范昭就往里面走。范昭自棋力大进后,也有心与胡兆麟一战。胡兆麟边走边说,提及梅花书院范昭讲学之事,对万朵梅花忽然盛开,连连称奇。范昭不免谦逊一番。

    两人来到胡兆麟书房,落座,婢女送上香茶。胡兆麟忽然记起一事,问道:“日前接到令尊书信,言我堂弟胡义云夫妇二人于本朝三年在仙居山遭遇不测,贤侄详细说说。”范昭就把自己与梅儿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胡兆麟听罢,神色黯然道:“十余年来,我总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我堂弟平安。唉,天见可怜,我侄女得以幸存人世。梅儿嫁与贤侄,虽是二房,亦是一个好归宿了。贤侄闲暇时,务必将我侄女带来,使我伯侄相聚。梅儿守孝期满后,应以认祖归宗为好。”范昭道:“世伯放心,小侄一定办到。”

    范昭见胡兆麟满怀忧思,遂想转换话题,问道:“世伯,您是扬州知名的大盐商,而我范家从来没涉足盐业,不明其中关窍。前年,内兄陈慧显蒙您相助涉足盐业,眼下发展顺利。此来扬州,内兄托我向您致谢。”提到商,胡兆麟精神一振,道:“知名大盐商折煞老伯了。扬州有四大盐总商,我只算得中等盐商而已。说到盐业,贤侄你只知是一本万利,其中的弯弯肠子不为外人知。以前,我也曾劝说你爹从事盐业,你爹不肯,说这钱亏心,长久不得。呵呵。”

    范昭一脸疑惑,问道:“盐业的利润真有那么高吗?”胡兆麟乐呵呵道:“贤侄,你也算是胡某的亲家,就详细说与你知。按大清盐政,盐商贩盐须有盐引,盐引即贩盐许可凭据,从哪里来,贩往何处,到岸哪里,数量多少,俱都清楚明白。这叫专商认岸,以岸定场,据引导盐。无引贩盐即犯王法。”范昭听明白了,脑海里跳出两个字——垄断!胡兆麟继续道:“因此,盐商细分为三种,引商,运商和场商。所谓引商,就是贩卖盐引获利者,这种人一般祖上受过封赏,单单卖盐引就可以坐享其成。运商就是贩运商,从场商那里买盐,据盐引到岸卖给水商,水商就是当地的小商贩。场商顾名思义,就是开场制盐之人。两淮之地,盛产井盐,行销两淮,山东,江西,湖广等地,比起浙江、长芦、河东的盐场,两淮盐场销售地域广大,又有河道运输便利,一入盐业,想不发财都难啊。”

    范昭长了见识,继续求学,问:“听世伯所言,确实是一桩好生意。我内兄曾言道,开始之时获利并不丰厚,只是在淮北寻得几处盐井之后,才慢慢好起来。如此说来,是不是场商的获利反而较多呢?”胡兆麟听了呵呵一笑,道:“陈家刚进入盐业时,在盐引这个关节上花去了很多银子,才少了利润。盐引需要从引商那里买,官价每引为一两银子,但实际上每引花上五六两银子也是平常。陈家急于打通关系,花了大价钱,才赚得不多。盐业很难进,若非有行内人士引荐,根本进不来的。我虽然竭力引荐,又有你父亲帮忙,也只能分些偏远盐业给陈家。”

    范昭懂了,寻根究底,问:“原来如此。世伯,盐场买盐大概多少钱呢?”胡兆麟道:“盐场售盐大概每引一两五钱银子,实际获利不足半两。不过陈家的盐场在淮北,那里制盐便宜一些,获利应当更丰厚。制盐也是要花本钱的,打一口盐井,少则几百两银子,多则上千,且要与地主约好年限,年限一到,盐井即归地主所有。除非那种几十、上百年的契约,名子孙井,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因淮北偏远,陈家多是子孙井,有远见。陈家有高人哪。”

    范昭寻思:陈兄脑子没这么活,多半是嫂子的主意。胡兆麟继续道:“获利最大的是运商。通常,运商利润是场商六七倍之多。”范昭不解,问:“却是为何?”胡兆麟笑道:“运商既买盐引,又买盐,两头都可以赚。而且,呵呵,有些豪强运商顺道夹带私盐。”金融垄断的危害性,范昭当然知道,当下微微一叹。

    胡兆麟瞧见范昭神情,暗乐,继续道:“朝廷顾虑盐商本钱不足,由内府借贷帑银给盐商周转,每月一分起息,扬州的盐商可以说是深沐皇恩。如今,署理盐政吉庆大人正在建言朝廷提引,盐商获利将更多了。”范昭暗想:“朝廷借给盐商本钱,利息设定的不低的,恐怕朝廷是为了坐分盈利,如此,老百姓吃盐就困难了。”胡兆麟道:“贤侄,现在银贱钱贵,官价每两银子值钱1000文,但在寻常市场,每两银子仅能换钱800余文,盐商到岸放盐收的是钱,换成银子再还官府借贷银两,光是这一项,就有二成获利,所以,一分利息微不足道。”范昭完全明白了,盐商一靠垄断,二钻政策空子,三行不法之事,想不发财都难,只是,苦了老百姓。

    胡兆麟道:“扬州盐商也没有忘记朝廷的恩惠。这次乾隆爷巡视江南,我们扬州盐商捐出百万银两之巨款,修缮楼台亭阁,布置扬州二十四景,回报皇恩。”范昭心中苦笑,暗道:“皇帝之所养,均来自百姓。你们只惦记回报皇恩,却不知道回报百姓。还是范家祖训好,暴利行业决不进入。扬州盐商眼下风光,其实暗藏危机,不说各种捐输,单借贷帑银一项,将来银贵钱贱,官府还强行借贷帑银给盐商,盐商就要玩完了!”

    此时,丫头来报,棋室布置妥当。胡兆麟抓起范昭的手,连声道:“走。手谈一局,一子一金。”范昭一惊,问:“胡伯伯,不是一子一两银吗?”胡兆麟笑咪咪的说:“这么多年来,你父亲没少赢我银子。有道是‘父债子还’,今儿,一子一金。”敢情,胡兆麟认定自己吃定范昭了。范昭来了豪气,朗声道:“好,依世伯,一子一金!”

    胡兆麟是长辈,执白棋。棋局开始,双方你来我往。右上角范昭的黑星被白棋双飞燕夹击,范昭靠压处理,白点角时,黑28团,白29扳过,黑30,32扳接。范昭暗想,局部三打一,我下成这样应该不错了,下面黑攻击两边白棋是见合。

    接着,胡兆麟行棋方向有误,渐渐被范昭利用薄味。

    黑50点,白棋无法抵抗,只能51单官联络。黑52点,胡兆麟觉得无法忍受,于是55尖,然后脱先,57强占要点。范昭则58,60搜根加上安定自身。62飞,白棋非常难受。红儿和月香见到这手,以月香红儿的低微棋力,也能看出现在黑棋好下。

    胡兆麟眉头紧锁,似乎要做一个重大决定。他注意到白棋右边即使补一着也不活,沉思良久,胡兆麟下出63贴。范昭想了想,经过计算,他构思了一个圈套。黑64贴后66扳,强硬之极,而且诱惑白棋去断。胡兆麟果然经不住诱惑,67断了上去。范昭微微一笑,黑68飞罩,70扳,72跳。胡兆麟开始紧张地计算,然而经过仔细计算,他发现此处脱先很不利,于是只好73补了一手。这样,黑74长出,白棋之前的67断反而给自己添了一块孤棋。

    白必须处理右边大块,此时只好75逃出。范昭于是76靠下。意外地是,胡兆麟竟然77勇猛地靠出来,反而纠缠黑棋的毛病。范昭见到此着,不禁暗暗佩服胡铁头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黑棋行棋忽略了白棋严厉的反击,经过折冲,双方活棋。一时棋局陷入僵持。黑棋上边需要补棋,但是如果此处落一后手,棋局将再度形势不明。范昭于是投其所好,考虑弃子方案,黑114挖,是这一方针的开始。

    果然,对送进嘴里的rou哪有放过之理?胡兆麟吃进上边黑棋,但是黑136贴,吃掉中腹白棋,瞬间以左下黑星为中心,形成了巨大模样!胡兆麟神色凝重,下了白137,范昭在黑138、黑140过门(先交换几手)后,毫不犹豫地拍下142,到146飞,判断形势,黑棋领先20目左右!范昭心里得意地暗想:“我可是有着领先你二百六十年的先进围棋理论呐!你杀力强又如何?我给你来个大局观致胜。”越想越是得意,神情不由得放松下来,端起茶水慢慢品着。反观胡兆麟,低头沉思,眉头紧锁,手里攥着棋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范昭见胡兆麟不落子,暗道:“铁头在想什么?哈哈,一定是在后悔吧。”

    半晌,胡兆麟下了147压,此着有必要,若不下,黑夹一下,左边还没活净。范昭正在得意,看见胡兆麟落子,毫不犹豫148扳了一下。但是这手棋是大随手,若是退,黑空结实,只要不出棋,黑棋必胜。胡兆麟149立刻拍下去,势必要在黑空中活出一块。范昭一惊,黑150飞下守空,日本棋的感觉。白151跨,击中黑形要害。此时,黑棋怎么应都要被白棋便宜。范昭冷静下来,认真计算,发现情况不妙,思索再三,下了152虎挤,希望胡铁头补棋。不想,白棋153断,给黑棋又一重击!顿时,范昭心里一片冰凉。

    结果,穷尽计算,堪堪守住。以后,白157等几招妙着,至白163顶吃住黑二子,胜负已定。范昭一脸沮丧,心道:“没想到胡铁头杀力这么强,看他跟范施下的时候被收拾得不会下棋,怎么遇到我就变了个人了?”范昭默默收完官子,一数胡兆麟胜了七子。范昭示意月香呈上银票,拱手道:“世伯厉害,杀力强悍,不负铁头之名哪。”胡兆麟得意至极,大笑道:“侥幸侥幸。贤侄棋路高明,后面出了漏子,给老伯捡了一盘。”

    范昭暗暗地想:“胡铁头行棋有疏漏之处不假,但是强的时候也能有上佳表现。如果胡铁头能够多些严谨,减少失误,肯定有21世纪的职业围棋水准。当然,胡铁头下棋主要是为了杀个痛快,即便这样,放在21世纪也是强业6的样子了。”范昭想到这,对范施二位棋圣增多了一分敬畏。

    一局棋罢了,已经到午饭时分,胡兆麟请范昭饭厅入席。胡兆麟刚赢了范昭,心情愉快,叫下人取来窖藏二十年扬州本地酒的木莲陈酿。范昭暗道自己是千杯不醉,棋枰上的败局正好酒桌上扳回。不一会,热气腾腾的菜式流水般传了上来,桌上摆满了菜品,有鸭羹、春笋爆炒鸡、腌笋炖rou、鸭子火熏馅煎黏团、莲子樱桃rou、燕窝烩肥鸭、菠菜鸡丝豆腐汤、燕笋糟rou、燕窝攒汤等。胡兆麟和范昭推杯换盏,自有几个胡府的丫鬟殷勤侍候。范昭见每样菜式格外精致,色香味俱佳,比胜江楼似乎更胜一筹。于是范昭每样菜都尝了个遍,但觉样样都好。胡兆麟看了,眯着眼睛得意地笑道:“贤侄不知道吧,如今皇上南巡在即,我们这些盐商除了修缮亭阁,还寻了些本地的名厨,准备新鲜菜式进献皇上。这些菜式是预备着进贡皇上的,今儿我教厨子先做了给贤侄尝鲜。”范昭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皇上的御膳啊!我正琢磨这菜怎么这么好呢!”胡兆麟听了范昭的恭维话,愈发高兴。

    范昭自己吃得美,心想莫要亏待了红儿和月香,转头一看,红儿和月香在一边的小桌上用餐,饭菜平常得很。范昭对胡兆麟道:“世伯,我想让我两个丫鬟也尝尝,如何?”胡兆麟一愣,暗道:“范昭怎么对丫鬟那么好?”细眼一瞧红儿和月香,确实是美人儿,随即笑道:“贤侄真是风流,随意,随意。”范昭也不客气,指着燕窝烩肥鸭和腌笋炖rou,叫胡府丫鬟端给红儿和月香。红儿和月香见范昭体贴入微,芳心一阵激动。

    胡兆麟赞道:“贤侄你对丫鬟也这么好,范家真宅心仁厚也!”范昭道:“非也,非也。今儿输给世伯那么多银子,小侄是让她们帮我吃回来,哈哈。”胡兆麟听范昭说得有趣,一阵放怀大笑。服侍的丫鬟们也跟着笑起来,红儿和月香却有些害羞。范昭随口说:“世伯,何不让做菜的名厨出来一见?说不定皇上一喜欢,就带进京城了。让小侄见识见识御厨的模样。”胡兆麟微微一笑,叫丫鬟去传唤厨子。

    不一会,进来两个厨子。胡兆麟道:“张成,张东官,见过范孝廉。”范昭名满扬州。两人虽是厨子,也曾听说范昭的名字,连忙恭恭敬敬上前见礼。范昭见二人年纪大过自己,精明能干,遂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二人手艺非凡,当好好奖赏。”月香忙呈上两张十两银票,二人收下,称谢去了。

    二人继续吃饭,但听得胡兆麟道:“贤侄知道最近棋坛的动向吗?在杭州有一个李步青的人在到处踢场子,看来要挑战范西屏啊。”范昭一愣,忙问细情。胡兆麟边品着茶,边慢慢道来……

    本回的棋局选自胡兆麟执白胜蒋再宾一局。蒋再宾是和程兰如同时期的老一代国手。本局中范昭的对弈心理变化,例如领先对手二百六十年的围棋先进理论等,其实古人手谈时已经具备的。通过此局,可以更加深刻地领会古人的棋力,减少因为想当然式的无知而闹出的笑话,实为贬古棋者戒。若有人真的穿越到古代去和胡铁头大杀一盘,那么,“没想到胡铁头杀力这么强,跟范施二位下的时候被收拾得不会下棋,怎么遇到我就变了个人?”很可能就是他的终极体会。